【東籬】路上有美食(散文)
一
那年秋天,回故鄉(xiāng),隨同母親、二姐一家到金溪大姐家做客,大姐夫帶我們?nèi)ブ駱蚬糯逋?。我們在古村里走來走去,走進古巷,流連老屋,沉醉于明清時代的古老建筑群中,漫步在收割后的田地邊,感受到一種清幽而蕭瑟的美,這種美對我是一種誘惑,沉浸其間,竟然忘了時辰。待從竹橋古村返回,已到中午,竹橋古村那時游人很少,不見飯館。只得開車往回走,一路尋找飯館。
經(jīng)過一個叫“十里村”的村莊,看到路邊有一家小飯館,我們歡喜停下。飯館沒有名字,泥坯墻,瓦脫了顏色,泛著蒼黑。地是泥巴地,地上臥著一只貓,還有一只狗,看到我們進來,它們慵懶地睜開眼,又很快閉上。店里只擺了兩張小木桌,都是舊舊的樣子。飯館雖簡陋,周圍環(huán)境卻不錯,前面有一條小河,河邊有菜園,河面上停了一條小船,頗有“野渡無人舟自橫”的意境,遠處是一片青山。飯館的后面是曠野,有秋風送來草木的氣息。
大姐夫大概覺得在這里請我們吃飯不好意思,說再走半個小時就會經(jīng)過一個大鎮(zhèn),但為了母親,我們堅持在此就餐,母親腸胃不好,經(jīng)不住餓。
老板娘是個五十歲左右的豐滿婦人,圍著一條看不清顏色的圍裙,送上一張油膩膩的菜單,品種很少,不過幾個簡單的家常菜。我們對這家飯館的味道也不抱什么期待,隨便點了兩樣,只要求快一點。老板娘說今天有新鮮的三角丁,是野生的,剛從河里抓來的,不是每天都有,我們不妨嘗嘗,鮮得很呢。大姐夫爽快,點了一大份。
老板娘手腳利落,到廚房叮叮咚咚一陣忙乎,很快就上菜。爆炒里脊肉和辣子雞丁很嫩,火候把握得恰恰好。那個紅燒三角丁炸得焦香,用醬油、豆豉、干辣椒,青蒜烹制,肉質(zhì)緊致,極為鮮美,我們邊吃邊贊不絕口。若不是野生的,味道不會這么好。不過又為三角丁叫屈,三角丁在河里自由成長,多么逍遙,扛住了寂寞,扛住了風雨,卻無法扛住人們的口腹之欲,最終淪為一道菜,也許它與生俱來就是背負著菜的使命在人間行走吧。
更絕妙的是紅燒豆腐,豆香味濃厚,純正,那種香味對我是一種侵略,一種撞擊。我向來愛吃豆腐,但是多年來沒有吃到過一塊純粹的豆腐,沒想到在這個偏僻的鄉(xiāng)村,我與豆腐有了如此歡喜的遇見。那碗豆腐幾乎都被我吃了,其實家人也喜歡吃,只是都讓著我。
從老板娘那里得知,豆腐是當?shù)匾粋€村民做的,他們家世代做豆腐,用的是精挑細選的上好黃豆,堅守古法做成,才成就了如此美味的豆腐,不為賺錢,只為情懷,只為傳統(tǒng)的手藝不要失傳,令人肅然起敬了。
吃完,我捧著一碗茶站在窗邊,茶是綠茶,夾著些許粗梗,雖粗糙,卻也別有風味。窗外的曠野,蒼蒼茫茫,一朵朵小花在潑刺刺地開,一棵棵灌木,旁逸斜枝,恣意而內(nèi)斂。一簇簇草,有深綠,也有枯黃,一切都顯示出秋天的樣子,卻也不失春天的繁盛。
我依然回味著三角丁和豆腐的滋味,沒有想到在一家不起眼的鄉(xiāng)村小飯館里,竟然能收獲一份舌尖上的觸動,不由感慨。很多年,我的舌尖已處于半麻木狀態(tài),吃,仿佛只是為了生存,而不是享受。這家小飯館,重新啟動了我對美食的熱愛。
二
數(shù)年前的五月,去臨滄看茶山。車子在山道上盤旋,山下已露初夏的崢嶸,山中依然春光如舊。農(nóng)舍在山腰上鋪排有序。有鳥在空中盤旋,或陡然飛起,或停在人家的屋頂,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如鈴如曲。
車子越爬越高,一座座農(nóng)舍被拋在視野的下方,變成一個個小黑點。車子終于停在一個院門前,門的左邊掛著一個門牌,上面寫著——天頤茶業(yè)公司壩儒茶山接待站。
半舊的木門,推開,吱呀作響,如戲臺上女子的淺吟低唱。進入院子,地面為青磚鋪就,每一塊青磚都留下探訪者的足跡,融入了風霜的魂魄,有渾厚,有斑駁。四個樸拙的大水缸屹立于院子左右,里面裝滿了水,有冷峻敦厚的氣質(zhì),散發(fā)著悠遠沉靜的氣息。同行的郭總告訴我,擺放四個水缸,有風水之故,也是為防火災之用。左邊與對面是一溜兒房舍,灰色的墻,黑色的瓦,樸素而大氣。一條長長的走廊連接起房舍,廊下有柱,柱柱堅挺,雕刻著時間的痕跡。
右邊的一株三角梅,玫紅色的,像一團火,在墻角烈烈燃燒,把灰色的屋子瞬間照亮。三角梅是我所在城市的市花,四季可見,親切之感油然而生。地上散落著零星的花瓣,比枝頭的更能呈現(xiàn)春天的余韻。一叢竹與三角梅相偎,碧綠,繁密,俊逸,每一片葉都風姿綽約,似乎要盡力挽留春天。
三角梅和竹子,紅配綠,那是屬于世俗的色彩,更是屬于民間的色彩。年少時,故鄉(xiāng)的年輕婦人,冬天里最愛穿一身紅色小襖配一條綠色的圍巾,生動而艷麗,似乎整個灰撲撲的冬天都有了光彩。
天頤公司接待部的方總請我們到廊下入座。廊下擺著五張木桌,幾十個小凳子。工作人員奉上香茶。茶是白茶,有一個很詩意的名字——當年的月光。天頤公司主做普洱,也做白茶和紅茶。這款“當年的月光”于月光下采摘和制作,故得此名。多么浪漫,足見制茶者的情思和人文觀照。此時,我蓬頭垢面,風塵仆仆,在烈日下喝“當年的月光”,當真辜負“當年的月光”,應該在月光下品,穿一襲月白色的漢服,坐于水邊,再配上一曲《春江花月夜》,與“當年的月光”才是天作之合。喝完一杯,甘爽,清冽,仿佛把柔和的月色吞入,滿身的風塵得以洗滌,車馬勞頓之乏頓時消解。
有飯菜的香味涌來,有人說餓了。方總說,很快開飯,這頓飯是柴火飯,土雞土鴨,工作人員自種的蔬菜,菜都是用豬油烹制的,讓我們享用一頓地道的農(nóng)家飯菜。
我一喜,非常期待,忍不住站起,尋香而去。在走廊盡頭的一間房,有炊煙從瓦上溢出,廚門虛掩,柴草燃燒的氣息隱隱溜出,那種煙熏火燎的氣息,溫暖里蘊含無限蒼茫,那是一種久違的氣息,藏匿著消逝的舊時光,我仿佛看到外婆走出,笑吟吟地叫著“吃飯了”,對我而言,那是世間最動聽的聲音。廚房的隔壁是雜物間,一根根劈好的木柴整齊有序地擺放,層層疊起,一直碼向天花板,頗有鄉(xiāng)村味道。
開飯了。桌上擺放了一碗碗菜——云南白肉,清蒸雞,豆豉蒸臘肉,傣味羅非魚,醬豬蹄,老鴨湯,清炒油麥菜,辣子炒油渣……飄蕩著各自的香。還有一小碟涼拌生姜絲,上面點綴著細碎的小米椒,黃肥紅瘦,頗為動人。
許是餓了,更是因為食材好,我覺得每一道菜都是人間美味。豆豉蒸臘肉有醇厚的肉香,豆豉的加入讓臘肉香得更為深邃,且中和了臘肉的油膩感。辣子炒油渣,又香又辣,云南的辣子有著不同凡響的辣味,油渣嚼勁十足,細嚼之下,有油汁轟然炸開,很帶勁。最愛那道涼拌生姜絲,鮮嫩爽脆,酸酸辣辣,特別開胃,下飯,平日生姜在我心目中只是調(diào)料的身份,從未把它視為一道菜,沒想到在臨滄,生姜由跑龍?zhí)椎淖兂芍餮?,在飯桌上占?jù)了一席之地,深入我心。最后,喝上一碗米湯,粘稠,濃香,有滋有味。
這是一頓刻骨銘心的飯菜,因為在這頓飯菜里,我吃到了童年的味道。這個時代,食材和人心一樣,變得浮躁,變得焦慮。雞鴨魚肉,都是吃飼料長大的,菜蔬多是棚子里種植的。時代讓食材發(fā)生蛻變,童年的味道,故鄉(xiāng)的味道在悄然消失,從而凸顯為舌尖上的鄉(xiāng)愁。我們只能在某些鄉(xiāng)村,才能捕捉到食材曾經(jīng)的風華,才能讓舌尖復原出童年的時光,復原出故鄉(xiāng)的味道。在我看來,童年時光就是好,好在純真,好在無憂無慮,那是一種理想的境界。故鄉(xiāng)的味道更是世間最好最美的味道,勝過人間佳肴萬千,在故鄉(xiāng)的味道里,舌尖會深深震撼,靈魂會變得純粹。每一個人在繁雜迷離的紅塵里行走,滿身疲倦,滿心傷痕,震撼和純粹是多么的重要。
在這座有著農(nóng)家風格的院落里,我得到一份舌尖的慰藉,一種情感的修補。多么想在這個院子里住下,穿一襲藍底白花的布裙,扎著麻花辮,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曬衣,澆花,在竹邊泡茶,在廊下呼貓喚狗,在廚房里做著柴火飯,在茶山采茶,讓身在俗世,心在世外,把日子過得氣定神閑,沉靜如水。
三
也是臨滄,天頤公司茶莊。
上午在莊園參觀,老樹峻拔,葉在風里蒼翠;花朵如美人的臉,紫薇,芍藥,月季,恣意怒放在陽光里。碧草如絲,絲絲柔韌。一個小小的湖在藍天白云下緩緩地蕩,柳把修長的柳枝探入湖面,像女子柔軟的手臂,暗藏風情。還有幾棵不知名的小樹,結(jié)著紫紅色的小果子,摘下放入口中,滿嘴酸甜。一棟棟房舍掩映在綠蔭中,現(xiàn)代而古樸,有靜美格調(diào)。
一路穿花過樹,到茶室品茶,品到一款新茶“冰島”,地名為茶名,驚喜復驚奇,此茶驚艷,喝完神清氣爽。看茶藝表演,妙齡女子穿粉色茶禪服,十指纖纖,舉手投足間韻味十足。在倉庫里,看一箱箱包裝好的茶葉,在干燥的空氣里醞釀著隱約的茶香。在制作房,我們每個人都包裝了一款屬于自己的普洱茶,寫上日期和地址,帶回家,以做紀念。半日的時光很快溜走,中餐時間到了。
方總帶領(lǐng)我們來到餐廳。這是一間很寬闊很雅致的餐廳,昨晚也是在此就餐的,因為勞累,暈車,我食欲很差,吃了什么大多不記得了,只模糊記得有幾道茶葉菜。經(jīng)過一夜修整,精神恢復,又走了一上午,喝了很多茶,餓得天翻地覆,舌尖強烈渴望與美食碰撞。
餐廳的工作人員陸續(xù)端來很多小碗小碟,碟子里分別是蔥絲,姜絲,油辣子,小碗里分別是雞肉片,里脊肉片,烏魚片,切得相當薄,還有青菜,菌菇,都是生的,還有一碗是燙過的豆腐皮,于是我猜中午一定是吃過橋米線。云南的過橋米線久負盛名,我在廈門曾經(jīng)吃過,味道還不錯,但是感覺不夠地道。如今在云南吃過橋米線,必定正宗。
一碗碗雞湯和煮熟的米線端上了桌,碗是大湯碗。雞湯為金黃色,很漂亮,有一種云蒸霞蔚的大氣象,可見為土雞熬制而成,如今土雞土鴨都是稀罕物,難得吃到,我今天有口福了。那碗雞湯,很香,香得率性,香得放肆,表面看似波瀾不驚,實則熱潮洶涌,當肉片、魚片、青菜、菌菇相繼抵達雞湯里,發(fā)出“哧溜”的聲響,生動而悅耳,很快肉片、魚片就熟了,足見雞湯溫度有多高。頃刻間,一股更為豐富的香氣流蕩在五月的空氣里。最后倒入米線、配料和各種調(diào)料,一碗正宗的云南過橋米線大功告成。米線雪白,配料花紅柳綠,看著不舍得吃。同伴已經(jīng)開始在“嘩啦啦”地嗦粉了。
我深吸一口氣,開吃。肉片和魚片鮮嫩,米線爽口,不失筋斗,雞湯鮮美,香辣俱在,邊嗦粉,腦海里邊勾勒一個畫面。
——那是清朝,一個風云跌宕的朝代。云南蒙自縣一個安靜的小村莊,附近有一條小小的湖,湖中有一個小島,一座木橋與外界相連。島上一派清幽,有花有樹,鳥在樹上唱歌,蝶在花間搖曳。一個書生坐于島上的亭中讀書,為不久的趕考做準備。一個身姿裊娜的少婦提著一個食盒穿橋度柳,款款而來。少婦一路看花看水,頗為得趣,盈盈走向她的夫君——那個讀書的書生。少婦把食盒放于石桌上,從食盒里捧出兩個大碗,一碗是熬好的雞湯,依然滾燙,一碗是燙好的米線。少婦把米線倒入雞湯里,捧給書生。書生吃得格外香甜,大贊愛妻此番做法新鮮,聰明。少婦含情看夫君,溫柔地說:郎君若愛吃,以后常做,看你讀書都瘦了,讓人心疼,我不在乎你有沒有功名,只要你好好的。書生笑望少婦:多謝娘子體貼,男兒當奔前程,若此番高中,定要娘子此后享受富貴,不必再如此辛勞。
此后,少婦的米線做法在當?shù)貍鏖_,人們稱為“過橋米線”,從此過橋米線流傳后世。
這個故事常在我吃云南過橋米線時如陽光閃入腦際。故事為何能經(jīng)久流傳,自有其獨特魅力。我想不僅在于過橋米線的個性化做法和風味,更在于那個夫妻情深的故事,寄寓著人們對美好婚姻的一種向往,男人希望自己的背后站著一個永遠溫柔,任勞任怨的妻,能與他同甘共苦,女人希望自己的男人能去打拼出一個天下,這個天下不需要多么廣闊,但是一定要能裝下她對生活的所有夢想。
雞湯與米線的結(jié)合,已成經(jīng)典。我納悶為什么是雞湯,而不是鴨湯,排骨湯,牛肉湯。其中有偶然,也有必然的因素,因為雞是農(nóng)耕時代小戶人家最愛養(yǎng)的家禽,而雞湯的滋補之效也頗受人們青睞。所以少婦選擇雞湯和米線搭配自是情理之中。
慢慢地嗦,米線在筷子下顫顫地抖,雞湯的鮮美魚貫而入,一大碗米線嗦完,關(guān)于過橋米線的想象戛然而止,總覺不過癮,還想再要一碗,又不好意思。后來回家自己做過兩次,總是做不出那個味道。想來食材是一方面,土雞難尋,尋尋覓覓,只找到三分土的雞,勉強代替,滋味大減。刀工也不好,肉片和魚片厚薄不均,只得先在滾水里焯一下,口感又偏硬。米線也不如在臨滄的米線好吃,我疑心不是云南出產(chǎn)的米線。還有廚藝不夠。又或者因為是在路上,所以覺得什么都好吃?總之再也吃不到那么好吃的云南過橋米線了,只好用文字來解解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