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實力寫手】唱詞禁草(散文)
溫州鼓詞流行于浙南地區(qū),是一種唱腔押韻的民間說唱節(jié)目,也是農閑季節(jié)鄉(xiāng)村農民的業(yè)余文化活動之一?,F(xiàn)在的溫州古詞大都以一種祭祀儀式在廟宇中演唱,連唱幾晝夜。而在改革開放之前,經常出現(xiàn)以禁止割草為目的的溫州鼓詞演唱,讓人記憶猶新。
曾經記得那是1973年秋天的一個晚上。
天色逐漸灰暗,鄉(xiāng)村的一天漸漸落下了帷幕,月亮還未爬上云層,天空中只有稀疏的星星在閃爍,它們仿佛是這無邊黑暗中的點點明燈,給這片土地帶來了一絲神秘和浪漫。田地里,偶爾傳來蛙聲。這些聲音雖然微弱,但在這寧靜的夜晚卻顯得格外清晰。它們仿佛是田野的守護者,用自己的語言訴說著這片土地的故事。這些蛙聲與微風中的樹葉沙沙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曲美妙的鄉(xiāng)村交響樂,為這個寧靜的夜晚增添了幾分詩意。
聽說今天晚上有唱溫州鼓詞,我便早早地吃了晚餐,走出中倉門臺,經過“三退橋”,直奔門前岸“老七間”,“老七間”是一座清末民初的建筑。那時候沒有電燈,只見上間的正屋棟梁下掛著一盞“煤氣燈”,通常這種燈只有在紅白喜事或者演戲雜技時才能看見。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上間正屋西邊放置著一張寬大的八仙桌,桌上擺放著一張琴凳,琴凳上放著一把牛筋琴,琴的木質外殼散發(fā)著淡淡的木香,琴弦緊繃,仿佛在等待著被彈奏的那一刻,琴的旁邊有一個扁鼓,鼓面平整光滑,透露出一種沉靜而深邃的氣質,琴的上面還有一副檀板,琴凳后面是一張高高的竹交椅,它就是演唱者的寶座,等待著主人的到來。
上間正屋和兩邊廂房以及正屋外面的蠣灰曬谷廠很快就坐滿了人,阿公、阿婆、叔叔、伯伯們都是各自帶著長凳陸續(xù)走來的,他們彼此交談著,臉上洋溢著喜悅的表情。按照規(guī)矩我們小孩子是沒有位置坐的,所以有些小朋友就擠在水車下面,背靠著窗戶木板,我來的有點遲,已經沒有位置了,只好躲在寬大的八仙桌下面。
今年唱詞禁草請來的是著名的溫州鼓詞大師“瞙瞠永”,“瞙瞠永”原名章錦永,錢庫章均垟村人,生下來就是瞙瞠。解放初期他父親為了給他尋找一條生活的出路,就讓他拜住在宜山的瑞安鼓詞名師高美卿為師,學習溫州鼓詞。章錦永雖然眼睛瞙瞠,但是記憶力強,演唱的聲音條件也比較好,由于勤學苦練,沒過幾年就成為了高美卿的得意門生和溫州地區(qū)的一代鼓詞名師,紅遍甌江南北,特別是江南垟周邊鄉(xiāng)村,幾乎無人不知綽號“瞙瞠永”
1961年,章錦永參加省曲藝大賽,獲的第二名,章錦永堅持為人民唱好溫州鼓詞的事跡在浙江省曲藝調演大會上作了介紹,省內有關報刊和《文匯報》也專題報道他的演唱技藝和先進事跡。1972年退休回家居住的蘇淵雷教授聽了章錦永唱的《秋江》后,贊嘆不已,揮筆寫了一首七絕詩送給章錦永:“繡口錦心賽白乙,江山如畫付評章。明燈一曲春宵永,唱徹秋江斷盡腸?!痹娭星吨罢洛\永唱秋江”六個字。
由于“瞙瞠永”名氣很大,請他演唱時,舉辦方每餐必須有肉吃,有酒喝,而且還有2-3名村干部陪同。因為我父親是生產大隊的干部,所以就把他安排住在我家。章大師身材高大,胖胖的,雖然眼睛看不見,但是他的嗅覺非常靈敏,總是能用筷子夾住肉丸和排骨塞入嘴中,三天里,我雖然是天天聞著肉香味,卻沒有吃過一點的葷味,每次看見章大師吃飯時,我的眼睛都是睜的大大的,直流口水。
在溫州古詞演唱正式開始前,大隊長首先代表生產大隊歡迎張大師的到來,接著宣布了此次演唱活動的目的--禁止割草,由于當時的經濟形勢,只能靠生產隊出工掙工分,參加分紅來養(yǎng)家糊口,生產大隊有專人負責養(yǎng)牛,養(yǎng)牛的目的是提高農田耕種等生產效率,夏收夏種以后,田草資源逐漸減少,為了確保耕牛的溫飽,防止村民割草喂豬,所以生產大隊經常會舉辦唱詞來宣布禁止割草,以擴大禁止割草的影響力和執(zhí)行力。
終于,演唱者章大師開始調試牛筋琴了,只聽得那悠揚的琴聲漸漸響起,琴聲如泉水般流淌,扁鼓的節(jié)奏明快而有力,檀板的敲擊聲清脆悅耳,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幅美妙的音樂歷史畫卷。
副本就是唱《秋江》,《秋江》又名《陳姑趕潘》,說的是南宋時期,自幼訂下婚約的潘必正、陳嬌蓮因潘父的早逝和金兵南侵而兩家離散,音信隔絕。十余年后,陳因戰(zhàn)亂與母失散,只好到金陵城外小庵堂出家,法名妙常。此時已是一介布衣書生的潘必正赴臨安趕考,卻因病誤場未被錄取。慚愧的心情使潘必正不愿踏上歸途,寄居在了由其姑母主持的庵堂中,潘、陳二人由此得以相見,與尼姑陳妙常日久生情,被姑姑發(fā)現(xiàn),姑姑于是逼著潘必正進京趕考離開廟堂。潘必正被趕走后,陳妙常獨自追趕至秋江河邊,潘必正先乘二娃子的船趕赴臨安去了,陳妙常遇一老漢駕舟追趕,終于在臨安府路上追上了心上人潘必正。章大師用自己優(yōu)美的琴聲,流利的唱腔把潘公子、小尼姑以及老船工三個角色演唱得有聲有色,活靈活現(xiàn),特別是他的哭嘆聲表演的淋漓盡致,仿佛是一泓秋江之水的人生舞臺。
副本的演唱贏得了大家熱烈的鼓掌聲,我雖聽不懂其中的內容,但小尼姑那婉轉的哭聲引起了我內心的震撼和共鳴;而那老船工可愛的調侃聲如同一股清泉,滋潤著心田,讓我們感受到了生活的美好和人間的溫暖。
趁著中場休息的時間,我從桌子底下鉆了出來,來到打谷場的角落,這里有賣西瓜、奅膨(薜荔凍)等,賣西瓜的是一位楊家姑姑。這位楊姓姑姑是獨生女,她的爸爸聽說參加過甌劇團(溫州亂彈),他的二伯是一個甌劇團著名的丑角,據(jù)說鼻涕可以拉出一米多長。姑姑長大后嫁給了同村一龐姓伯伯,我從小就知道那位姑姑和她的父親都會“做日子”,所謂“做日子”就是江南垟民間專門為紅白喜事做吹、打、唱的鼓樂班(也稱什錦班、亂彈班),他們雖然不是科班出身,但是吹打彈唱的氣氛的確非常的熱鬧。
改革開放前是不允許一般的人開店做生意的,除非是參加部隊致殘或者身體疾病不能勞動的特殊人群才能開店,我們整個村只有3個人可以開店,姑姑因為有嚴重的心臟病才允許她買賣水果和部分生活用品。那時候很難吃到西瓜,一般只有“七月七”的時候外婆會送西瓜、“烘燒”和巧食等,我六歲的時候外婆就去世了,從此就沒有人送了,只有偶爾吃到爺爺送的一塊西瓜,奅膨雖然有放上薄荷汁和白糖,但總不能與西瓜的天然香甜口味相比。
我悄悄地走上前,從那天破幾個洞的“勞動布”褲兜里摸出五分錢,遞給姑姑,輕聲地說:“姑姑,我只有五分錢,可以切一塊西瓜嗎?”
姑姑抬起頭看著我,笑著說:“當然可以”
只見姑姑用那專用的長長的不銹鋼水果刀從蓋著紗巾的西瓜中切出一大塊西瓜,稱也沒有稱,然后就遞給我說:“娒,這一塊給你”,我用自己那稚嫩的小手接住西瓜,知道這一大塊西瓜絕對不止五分錢,禁不住心里一陣感動。
那時候的西瓜全是用有機肥料的,而且沒有殺蟲劑,略帶粉紅色的西瓜嵌著黑色的西瓜籽,咬一口吞下去,香甜的汁順著食道流入胃腔中,胸口好像感到一股清涼的蜜水流入,一剎那,那塊西瓜就被我狼吞虎咽地消化了。
大約過了一刻鐘,鼓詞正本《郭子儀大戰(zhàn)安祿山》開始了,這些歷史的唱本我們小孩子不懂,我們只對英雄的神話內容感興趣,沒有聽幾分鐘,我就閉上眼睛,讓自己完全沉浸在牛筋琴聲中了。
一陣睡意過去,突然發(fā)現(xiàn)有人拽著我的耳朵,猛然睜開眼睛,原來是父親,只見他嚴肅地對著我說:“你這小屁孩,竟然一個人躲在這里聽詞,趕緊起來回家睡覺去,明天還要上學的!”
在父親嚴厲的目光下,我趕緊爬了起來,穿過擁擠的人群,回到不遠的家中,那一晚的睡夢依稀閃現(xiàn)出章大師那精彩的鼓詞演唱。這就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現(xiàn)場聆聽溫州鼓詞,一個永遠難以忘記的往事。
三天的演唱終于結束了,人們依然正常地耕種,艱難地生活著,而對我們小孩子來說是快樂的,因為從此開始我們不用背著背簍去割豬草了。那個年代,人們沒有別的經濟來源,只能靠生產隊出工掙工分,參加分紅來養(yǎng)家糊口。每干一天工資就是三四毛錢,一個好勞力一年365天不休息,總收入也沒有超過150塊錢。勞力少的,孩子們多的一年下來還得倒欠生產隊的口糧款。所以,養(yǎng)豬是唯一的一項沒有當資本主義尾巴割掉的家庭副業(yè),也是修房蓋屋、娶媳婦的唯一收入途徑。
割豬草是男孩子們的專利,也是那個年代孩童們都有過的經歷。下午放學后,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放下書包,在甕里喝上半瓢涼水,然后,挎起背簍或者拎上籃子,拿上小鋤或者鐮刀,又蹦又跳的和小伙伴們一起到村莊田野周邊割豬草。
盛夏初秋,馬齒菜、豬耳朵片子(車前草)、野莧菜、蛤蟆草(狗尾巴草)、蒲公英、黑丑(喇叭花)、豬毛菜等野草比比皆是,茂密旺盛,青瑩瑩、綠油油,有的肥厚茁壯,有的青翠鮮嫩,都是豬的好食草,不一會就能滿載而歸。
唱詞禁草以后,我們這些小孩子放學后也不需要去割草了,有了更多的時間去玩,比如砸紙泡、滾鐵環(huán)、跳橡皮筋等等。為了養(yǎng)活家里的豬,媽媽只能去自己家的菜園地、自留地里摘番薯藤和爛菜葉來喂豬,有時候也會去河里撈水荷花來填充飼料。
不知不覺就到了秋收的季節(jié)。秋收是大地母親給予我們的一份厚禮。在這個季節(jié)里,辛勤勞作的農民們迎來了期盼已久的收獲時刻,他們在田間地頭忙碌著,割晚稻、摘果實,牛兒也吃足了草料,在田里使勁地耕作,我們孩子們又可以重新背著背簍去田塍上割草,在田地里挖泥鰍黃鱔,大人小孩的臉上都洋溢著喜悅和滿足的笑容。
日復一日,年過一年,改革開放以后,集體經濟被市場經濟所代替,人們的物質生活水平提高了,唱詞的習俗還在,禁草卻永遠不在了,那些兒時勞動的快樂感再也找不到了,留給我們的只有心底里那份淡淡的美好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