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繼續(xù)放家中那幾只屬于他的羊，不知不覺間，他又回到了那片熟悉的三角地。
　　 三角地位于村子的東北部，沿著人工河一路向東，直至與高速公路交匯的拐彎處，便是這片獨(dú)特的三角地帶。三角地的土壤含沙，陽光下泛著黃，看上去像平靜的大海。若哪天天氣不好，大風(fēng)一吹，空氣里沙塵隨風(fēng)向打旋，亂撲，變成波濤洶涌的沙海。
　　 幾年前，有勤快的人在三角地開荒播種。春天的苔菜，秋天的地瓜，都瘦瘦弱弱。不知誰家?guī)字臧目斨⌒〉哪槺P，使勁兒向太陽伸展，無奈身桿太過孱弱，仿佛男孩一般。唯有雜草野菜繁密茂盛。
　　 村人在三角地不停的播種植物，品種越來越多，結(jié)果照樣。他們依舊是樂此不疲地在貧瘠之地耕種，不曾放棄。
　　 男孩一年年長大。在這邊開荒種地的人，費(fèi)勁巴拉的到底圖啥呢？疑問纏繞伴隨著男孩，一年又一年。
　　 男孩把多年的疑問拋給父親，父親鼻子一哼，你不說那里雜草野菜長得好么，你就去那里好好放你的羊。他們都是狗舔油壺，想多撈點(diǎn)東西，切，純屬想好事！
　　 太陽明媚。男孩仰躺在草地上曬暖，咂摸著父親的話，哎，父親為什么就不像別人一樣開塊地，也想好事呢！
　　 此刻，羊們悠閑自在，低頭啃著青草野菜。
　　 中午的飯菜油水寡淡，不太當(dāng)事，幾泡尿撒個干凈。男孩肚子里有了饑餓感，順勢拔幾棵野菜填進(jìn)嘴中，青色的液體細(xì)流從嘴角溢出。他看一眼近在咫尺的羊兒，相跟著，開始在三角地帶溜達(dá)。
　　 男孩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依著人工河岸，有一凹處，幾塊半頭磚壘成的灶，很簡易。灶的北邊，幾棵低矮的榆樹，樹身分出來的枝條被人扭纏在一起，上面擎著一片破石棉板。板下只能容一個人坐著。男孩看著，看著，笑了。這就是一個家，這邊做飯，那邊避風(fēng)曬暖。至于下雨，他抬頭望望一塵不染的藍(lán)天，哎，要是下雨就好了！冬天沒下雪，春天沒下雨，如今眼看快要夏天了。也不知道老天爺會不會安排場雨呢？他嘟嘟囔囔。
　　 男孩與父親相依為命。父親跟他提起過母親。母親在生他的時候走了，父親為此對他常常抬手便打，埋怨他害死了媳婦。早知道家里只能有倆人，父親說要母親絕不要他。
　　 男孩的冤屈無處訴，就說給羊們聽。羊們一邊啃草一邊聽，聽到他說父親打的胳膊疼痛難忍時，有的羊兒抬眼望著他，咩咩咩地叫個沒完，其中一只還拿嘴巴子拱拱他的手。
　　 你不用安慰我，他要是覺得這樣痛快就使勁打我吧。反正我越來越大，扛得住打。男孩眼里有淚水流出。他拍拍羊兒腦袋，去，去吃草吧，餓肚子的感覺不好。
　　 有個女人開始來家里，男孩也就有了吃飽的時候。
　　 女人來的時候，父親又說又笑，還不止一次地提到，把幾只羊賣了，給女人做新衣服。
　　 女人笑，笑得張揚(yáng)，大嘴巴里的后槽牙清晰可見。
　　 女人笑，爹跟著笑，對女人說，你笑起來真好看！男孩就斜眼瞅女人，朝地上甩一把鼻涕，她笑得還不如羊好看。
　　 女人還說，不急，讓男孩把羊們喂得肥肥胖胖再賣，咱倆辦喜事的時候，請客會剩不少錢。那樣豈不是更好嗎！
　　 男孩的父親一個勁點(diǎn)頭，對，對，都聽你的，都聽你的。
　　 男孩為此胸腔里積了一堆火，他不敢開口，恐怕一張嘴，火燃燒了眼前的一對男女。
　　 女人摸著他的頭，小屁孩，好好放羊。等著吃羊肉吧！
　　 男孩的頭從女人手里掙脫，我的羊，不給你們吃肉。
　　 女人笑笑不說話。笑里含了尷尬。
　　 男孩放羊回家，又一次碰上鄰居二大爺，他抽著煙鍋，小子，你爹再有兩三天辦喜事。那些羊，就不用你放了。
　　 二大爺走鄉(xiāng)串戶專給人家殺豬宰羊。聽說他的屠宰技術(shù)精湛，豬羊們來不及哀嚎就被二大爺要了命。
　　 女人正式進(jìn)門的日子到了，男孩牽著那只曾經(jīng)舔過他的羊，順著羊腸小道一路小跑，羊兒被他拽的屁股后撤，不肯往前走。
　　 你個傻羊，二大爺?shù)募獾赌ズ昧?，明晃晃的嚇人，你還磨蹭，不要命了嗎！
　　 男孩想起那個灶，那個窩。咱倆躲幾天，等他們喜事辦完，你就活下來了。你個傻羊，快走吧！
　　 天，陰沉沉?？諝猓瑵皲蹁?。風(fēng)，越來越大。沙塵揚(yáng)起來。
　　 男孩坐進(jìn)那個窩，羊兒臥在他旁邊，一起等著沙塵暴的到來。
　　 黃沙被風(fēng)裹挾著鉆進(jìn)口鼻，鉆進(jìn)耳朵，鉆進(jìn)脖領(lǐng)，鉆進(jìn)褲管，鞋面。羊兒幾次掙扎起身，都被男孩死命摁住。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男孩和羊變成沙制雕像。
　　 渾濁的天地間，頂著大風(fēng)，一個沙土人連滾帶爬沖向男孩和羊兒。她認(rèn)清男孩和羊兒，拼了命地扒拉男孩身上的沙土，終于看清男孩了，沙土人長出一口氣，你個傻羊羔子，我還真能讓你爹殺了羊兒啊，那不是個借口么！你個傻羊羔子。沙土人臉上被淚水沖出兩道溝溝。
　　 回家的路上，那個女人牽著男孩，男孩牽著羊。
　　 家里的羊還在嗎？男孩怯怯地問那個女人。
　　 你猜呢？
　　 男孩眼睛一亮，那個女人笑瞇瞇的樣兒，他覺得怪好看。
　　 轉(zhuǎn)瞬他想到什么，眼光隨即暗淡下去，小聲咕噥，不知道。
　　 當(dāng)然在。女人說。
　　 說來也怪，男孩的眼睛又充滿陽光，他看到，風(fēng)停了，沙塵落了。
　　 后來的日子里，村人們常常碰見男孩和女人，一個趕著羊，一個扛著鋤頭，他們從三角地方向往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