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有一段時間的刀郎有些火，被各種各樣的人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消費著。這光景讓我想起了柳永，柳永在當年同樣曾經(jīng)被這么消費過。他的詞據(jù)說曾達到過“凡有井水飲處皆能歌”的程度，想想當年的《二〇〇二年的第一場雪》，無論城鎮(zhèn)鄉(xiāng)村，只要有喇叭的地方都能聽到。柳永詞要是記錄的人沒夸張，也應該是這樣的效果吧？
　　 孔子當年由于“八佾舞于庭”而發(fā)出了至今仍被我們使用的“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悲嘆。柳永把富貴人家專用的雅詞變成了人人可聽懂的俗詞，盡管沒有人記載，但我想當時掌權(quán)的文人們對他的這種表現(xiàn)，也應該發(fā)出過孔子一樣的悲嘆吧？那些文人們盡管自己覺得自家了不起，其實在歷史的長河中，他們也不過是路人甲。他們的悲嘆也和別人的悲嘆沒什么兩樣，過去了就過去了。但那個被稱為皇帝的玩意要是發(fā)出一聲感嘆，那對于柳永這樣的人卻是可以改變命運的。
　　 據(jù)說柳永在第二次科舉失敗后，寫了一首叫《鶴沖天》的詞，其中有這么一句“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結(jié)果這首詞流傳開來，被宋仁宗聽到了。在柳永第三次科舉考試到他圈定時，他想起了那首《鶴沖天》，就對負責科舉的官員說：“此人且去淺斟低吟，何要浮名？”結(jié)果當然是柳永的再次落榜，也才有了我們津津樂道的“奉旨填詞柳三變”的故事。故事很精彩，但我總覺得這只是故事。原因呢？我們先從這首詞說起。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云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志。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詞本身在柳永詞中也不算太好，但具有柳永詞的特性：幾乎不用典；即便偶爾用典，也能通過詞本身理解典故的意思。用直白的話說就是淺顯易懂。自己沒有被選上，“偶失龍頭望”，情況特殊，讓領導失望了?！懊鞔鷷哼z賢”，自負，就算是圣明的時候，也會有暫時遺落的圣賢。換句話就是即便我這樣有才能的人偶爾也會被低估，但長期來看是不會被埋沒的，“暫”么，自信還是有的。但心理按摩再多，落榜卻是事實，痛苦當然還會痛苦，“爭不恣狂蕩”。算了算了，考不中又能怎么樣？“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就作詞來說，我要說天下第二，沒人敢認第一，畢竟老子的詞仍舊到處在傳唱。文人們失意后和痞子們失意心理其實是一樣的，畢竟再怎么雅，他們也還是人。官場是失意了，但他情場卻能得意。這是下半闕的意思。但這樣的話聽上去達觀，其實更多的卻是無奈。沒考上難道讓他一直就那么折磨自己？所以他那達觀的表達，被最后一句透露了底色：“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人生如此短暫，何必那么較真，算了吧，算了吧，我還是喝酒唱歌吧。其中的“忍”字表示了他其實很不甘心現(xiàn)在這樣的境遇。而這也是我覺得宋仁宗會下那樣批語只能是故事的原因。當然，更能說明那是故事的還是事實。柳永后來也是在宋仁宗時期考中了進士。要是宋仁宗前面真說過那樣的話，至少在他活著時，柳永只能去填詞了。
　　 盡管這是故事，但也說明當時柳永詞傳播的速度肯定很快，流傳得也很廣。原因也很簡單，這世上得意的富貴人畢竟是極少數(shù)，絕大多數(shù)是各種各樣迫于生機的“失意者”。柳永的詞恰好滿足這些人宣泄情緒的需要。
　　 由于柳詞傳播得廣，所以才有了好多關于他詞的故事。其中俞文豹在《吹劍錄》里記錄了這樣一個故事。說蘇軾有一個幕士善歌，他就問他自己的詞比起柳永的詞怎么樣？幕士回答說：“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zhí)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睋?jù)說蘇軾認為這句話非常符合他和柳永詞的特色。這個故事里的“楊柳岸、曉風殘月”出自柳永的詞《雨霖鈴》。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fā)。
　　 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jīng)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詞牌名“雨霖鈴”也寫作“雨淋鈴”。據(jù)說是唐玄宗入蜀時，在雨中聽到鈴聲，懷念楊貴妃，創(chuàng)作了此曲。
　　 “寒蟬”，較一般蟬為小，青赤色。據(jù)《禮記》中《月令》篇記載：“（孟秋之月）涼風至，白露降，寒蟬鳴”。晚秋天寒，蟬不再鳴叫，所以有“噤若寒蟬”的成語。但中國地大，南北差異較大，黃河中下游的晚秋天已很冷，但江南卻仍舊不見寒意。詞中說是“都門”，那應該是在開封。這時節(jié)應該不是晚秋，而是過了中秋不久?！捌嗲小?，叫聲凄涼急促。蟬鳴聲本身無所謂凄涼，凄涼是人的情感?！伴L亭”，古代在交通要道邊五里建短亭，十里建長亭，供行人休息，所以有“十里長亭”或者李白的“長亭更短亭”的說法。一般關系深厚的親友分別要送出十里，這樣就有了“長亭相送”的說法。柳永這次被送，結(jié)果碰到了“驟雨”，結(jié)果送者和被送者都只能在長亭避雨，直到“驟雨初歇”，雨開始小了，但天色已晚?！岸奸T”，國都之門，就是汴京門外；“帳飲”，送行時設的帳篷。不一定是自設，也有可能是借用人家的地盤。“無緒”，沒有情緒。正在雙方纏綿不已的時候，船夫卻催促要出發(fā)?！皥?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是雙方將要分別時的狀態(tài)?！澳?，想說卻說不出來的樣子?！澳钊トデЮ餆煵?，暮靄沉沉楚天闊”，雙方都知道被送者將要去的地方是那么那么得遠，遠到幾乎可以說是天各一方。這種分別要想再見估計就是奢望。這就是他們淚眼相看淚眼，想說卻什么也說不出來的原因。有人理解說這句是被送者（作者）的獨白，應該是沒有結(jié)合上下句的理解。以上是上闋，從雨停要分別寫起，一直寫到將要分開結(jié)束。喜歡從詩詞中找到典故的人可以說其中的“都門帳飲”，出自江淹《別賦》的“帳飲東都，送客金谷”，但就算不知道《別賦》，也一點不影響這里的理解。這就是柳永詞的特色，他本身有情感，所以用不著借用死人們的東西。
　　 下半闕是議論，或者在這里開始可以說是作者的獨白?！岸嗲樽怨艂x別”，是一般規(guī)律；“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但我們更勝：我們是在一場秋雨一場寒的秋雨后，太陽將要落山時要分別的?！敖裣菩押翁?？楊柳岸，曉風殘月”，歷來都稱道，都解釋說已經(jīng)分別了，睡了一晚上，醒來后看到的景色。這種理解只能說是隔靴搔癢。這里應該是代送別人問，一覺醒來會到哪里呢？作者的回答好像是答非所問，“楊柳岸，曉風殘月”，其實是在說，我那里會睡得著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沿岸的景色?！按巳ソ?jīng)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很美的表達！意思卻很簡單，離開你后，我的生活中就再也沒有了太陽。
　　 這是柳永寫分別的名篇，當時他應該很年輕。后來他寫了一首《八聲甘州》，表現(xiàn)的是客居在外的思念。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
　　 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xiāng)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欄桿處，正恁凝愁。
　　 “瀟瀟”，急驟的下雨聲。上首說是“驟雨初歇”，這里是“驟雨”正在下?！跋础?，一場秋雨一場寒，一場場的秋雨“洗”掉了夏日的熱，也“洗”掉了萬物的生機。“霜風”，感覺到冷的風。雨停了，風起了，“關河”，看到的山河；“凄”、“冷落”是人的感覺。很有畫面感的“殘照當樓”。據(jù)說蘇軾很欣賞這句，他曾說：“人皆言柳耆卿詞俗，然如‘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唐人佳處，不過如此”。“是處”，滿眼看到的都是；“紅衰翠減”，紅的是花，翠的是葉，花調(diào)零，葉枯萎。李商隱說“此荷此葉常相映，紅衰翠減愁煞人”，意思相同；而李清照“綠肥紅瘦”變得大膽?！败圮畚锶A休”，“苒苒”，一般理解說是“漸漸地”，當然也說得通。結(jié)合下文，我覺得理解成“茂盛”或者“繁盛”也不錯。“物華”，萬物的精華，美好的景致。曾經(jīng)繁盛的植物已經(jīng)不存在了?！皾u漸地”是個過程，并且不是一天兩天的過程；而這里是當時看到的“實景”，所以理解成“漸漸地”不是太恰當。“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季節(jié)的變遷帶走美好的景致，歲月帶來人事的變動，都是無可奈何的事?！盁o語”實在是很貼切的情感表達。上半闋寫眼前景，把該表達的都表達清楚后，下半闕開始議論。前面說過這是柳詞的一個特色?！安蝗痰歉吲R遠”，原因呢？“望故鄉(xiāng)渺邈，歸思難收”?！安蝗獭?，很矛盾的心理，明明已經(jīng)在登高臨遠，卻說“不忍”，是想得開卻放不下?！皣@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是出門在外客人常會有的想法，也是遇事不順時會有的心態(tài)?！跋爰讶藠y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這是想象自己思念的人在思念自己。她好多次總覺得遠方來的船上會有自己的親人，但好多次都沒有得到想要的結(jié)果。“爭知我，倚欄桿處，正恁凝愁”，回到現(xiàn)在的自己。
　　 年輕時，特別喜歡“鬼夜哭”這樣神話文字的故事，當然也很相信“文章千古事”這樣的表達。所以看到羅大經(jīng)在《鶴林玉露》里說：“孫何帥錢塘，柳耆卿作《望海潮》詞贈之云‘東南形勝’云云。此詞流播，金主亮（完顏亮）聞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近時謝處厚詩云：‘誰把杭州曲子謳？荷花十里桂三秋。那知卉木無情物，牽動長江萬里愁！’余謂此詞雖牽動長江之愁，然卒為金主送死之媒，未足恨也。至于荷艷桂香，妝點湖山之清麗，使士夫流連于歌舞嬉游之樂，遂忘中原，是則深可恨耳！”覺得作者分析得實在透徹?，F(xiàn)在當然知道，這不過是文人無聊的把戲罷了。作為一國之君，完顏亮盡管由于荒淫好色，剛愎自用而被部下縊殺。但要說由于他喜歡柳永的這首詞，也因此特別神往杭州而進攻南宋。那還是低看了這個“吾有三志，國家大事，皆我所出，一也；帥師伐遠，執(zhí)其君長而問罪于前，二也；無論親疏，盡得天下絕色而妻之，三也”的暴君。
　　 當然，柳永這首詞寫得也確實不錯。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
　　 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
　　 “東南形勝”，東南最好的地方；“三吳”，吳興、吳郡、會稽三郡；“都會”，首府，也可以理解成最繁華的地方。這兩句從大朝小逐步縮，終于就到了“錢塘”，杭州。而這“錢塘自古繁華”?，F(xiàn)在呢？現(xiàn)在當然更“繁華”。首先人多，其次樹高、大潮壯觀，再次，人有錢。當然風景也美，“重湖”，以白堤為界，西湖分為里湖和外湖，所以叫重湖?！皫t”，大山上之小山；特別是山上的“三秋桂子”，西湖的“十里荷花”，引得游人不分晝夜游玩?！扒T擁高牙”，“高牙”是高矗的牙旗?！把榔臁?，古人解釋說是由于旗桿上用象牙裝飾，故稱牙旗?？傆X得很怪，旗桿上用象牙裝飾，怎么裝飾？像象牙一樣白的旗桿都比這個解釋靠譜。我更傾向于這個解釋：古人一般稱官署為牙，這樣所居之城就是牙城，統(tǒng)領他親兵的將領被稱為牙將，所以象征他的旗就是牙旗。據(jù)說這是柳永為孫何寫的，這氣勢就是寫孫何的。最后一句是賣乖，這么好的一副圖畫，應該讓朝廷也知道才好?！傍P池”，全稱鳳凰池，原指皇宮禁苑中的池沼。要是理解成賣乖，那就代指朝廷。當然，還有一種理解說是西湖的美景可以和鳳凰池媲美。字面上是說得通，可真要這樣，在封建時代，屬于僭越，有殺頭的危險。
　　 就我而言，我覺得最有柳永特色的，要算是他被人稱為“《離騷》寂寞千年后，《戚氏》凄涼一曲終”的《戚氏》。這詞牌是他獨創(chuàng)，我一直奇怪怎么會是這樣一個名字，當然一直也沒有找到答案。
　　 晚秋天，一霎微雨灑庭軒。檻菊蕭疏，井梧零亂，惹殘煙。凄然，望江關，飛云黯淡夕陽間。
　　 當時宋玉悲感，向此臨水與登山。遠道迢遞，行人凄楚，倦聽隴水潺湲。正蟬吟敗葉，蛩響衰草，相應喧喧。
　　 孤館，度日如年。風露漸變，悄悄至更闌。長天凈，絳河清淺，皓月嬋娟。思綿綿。
　　 夜永對景，那堪屈指暗想從前。未名未祿，綺陌紅樓，往往經(jīng)歲遷延。
　　 帝里風光好，當年少日，暮宴朝歡。況有狂朋怪侶，遇當歌對酒競留連。別來迅景如梭，舊游似夢，煙水程何限。
　　 念名利，憔悴長縈絆。追往事、空慘愁顏。漏箭移，稍覺輕寒。漸嗚咽，畫角數(shù)聲殘。對閑窗畔，停燈向曉，抱影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