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天空閃爍著一顆星(散文)
我總覺得,父親就是天上的一顆星星,這個感覺一直讓我對夜晚存在好感。
一
父親離開我們十七年了。但我感覺他從來沒有離開我們,他生前的點點滴滴時常浮現(xiàn)在眼前。
父親出生在農(nóng)民家庭,但祖上一直崇尚讀書。父親深知家庭困難,自幼勤奮好學。他用五年時間讀完其他人七年的學習課程,考入惠民師范。畢業(yè)后被分配到廣饒縣從事教學工作。每天與書香為伴,站在三尺講臺上,教書育人,過著安安穩(wěn)穩(wěn)的日子。
抗美援朝后期,父親聽到征兵的消息。那時,父母結婚還不到一年,母親已懷孕。他和母親商量后,決定奔赴朝鮮戰(zhàn)場。但爺爺奶奶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父親又何嘗不愿意享受歲月靜好的日子。可祖國有難,“國”是大家,“家”是小家,有“國”才能有“家”。在這樣的矛盾之中,他最終選擇了為“國”赴難。他和母親一起,做爺爺奶奶的工作。
爺爺奶奶雖是明事理的人,但想到一旦走進戰(zhàn)場,就有“馬革裹尸”的可能,如果真的不幸犧牲了,母親該怎么辦呢?但是“自古忠孝不能兩全”,爺爺奶奶左思右想,心始終懸在半空中??粗改笀远ǖ难凵瘢瑺敔斈棠踢€是選擇尊重父母的決定。在朝鮮戰(zhàn)場,他榮立三等功兩次。轉業(yè)后,繼續(xù)從事教學工作,曾任語文、數(shù)學、政治等學科教師。
在國家需要的時候,我父親義不容辭,所以,我很佩服父親,他的境界,讓我曾經(jīng)也不理解,但覺得自豪。他少言寡語,榜樣的力量又并非是個人說教,所以,父親是有力量的人物。
二
村里人遇到難事,喜歡讓他出主意。在外工作的人,都樂意和他聊天,切磋。村中如生小孩,許多人等他給起名。他結合家族譜字輩序、家庭特點和生肖喜忌等,為他們想出滿意的名字。每當聽到夸獎名字好時,大人們總是眉色飛舞,津津有味地解讀名字的美好寓意。聽講的人如癡如醉,像抽油機一樣頻頻點頭。
他就是這樣,樂于把美好送給別人,得到認可,就是對他的獎勵,別無所求。
一位高中生曾是父親的學生,能闖能干,母親計劃發(fā)展他入黨。但是,他的社會關系較復雜,如不把現(xiàn)實表現(xiàn)寫充分、豐富,上級黨委可能不批準。怎樣才能寫好申請書呢?他連夜跑到父親那里??粗麣獯跤醯臉幼樱赣H忘記一天的疲勞,字斟句酌,唯恐失實或遺漏社會關系等歷史問題。當曙光映紅他們臉龐時,那人拿著申請書,歡快地跑進霞光里。后來,成長為廳級干部。
大爺爺被國民黨抓去當壯丁,由此影響父親入黨等。大爺爺去世很早,大奶奶一直跟著爺爺、奶奶生活。大奶奶是盲人,生活十分不便。我至今仍記得父親教我們?nèi)绾螖v扶她外出活動,享受日光浴。但父親還是堅持向黨組織靠攏,他說,歷史一定會被正確認識的,我大爺爺無法左右自己,且是被抓的,他沒有罪,但他的歷史需要我們正視。
文化大革命中,母親被戴上走資派的帽子,逼得一家人三年沒有在家過。母親平反當晚,爺爺非常高興,和我父母聊了很久。由于太興奮,爺爺躺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后突發(fā)腦溢血而亡。這樣,照顧奶奶、大奶奶,還有姥姥、舅舅的重擔,全落在父母身上。一家人啃地瓜干、紅高粱餅子,就咸菜,喝玉米粥,艱難度日。有時甚至咸菜都是稀缺品。偶爾買蝦醬,再蘸著大蔥,也足以回味幾天。穿補丁摞補丁的衣服,把積攢下的錢用來買工分,以便讓大奶奶和姥姥、舅舅吃飽穿暖。
三
大奶奶只有兩個女兒,而且嫁到外鄉(xiāng)鎮(zhèn),距離我家二十多公里。春節(jié)后去看望她們,是一項十分艱巨的任務。父母省吃儉用,終于買了一輛自行車。等到初三,父親就騎自行車,輪流帶著姊妹們,去看望她們。那時,路況坑坑洼洼,幾乎“折騰”一天。到家后,盡管他十分疲勞,還是跑到大奶奶的房間,和她嘮叨大姑、二姑家里的喜事。等到大奶奶開心地笑了,他才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去休息。
跟著父親趕集,那時感覺是一件特別開心的事。而后懂得,那是他最難的事。有數(shù)的那點錢,既要考慮生活必須支出,還要計算著怎么才能讓孩子們解饞,這必須精打細算。每次購買兔子肉、水煎包后,他都笑著說:“小的們,好吃的來了!”我們狼吞虎咽吃完,詫異地問:“您怎么沒吃呢?”他做了個鬼臉,反問道:“大人哪有吃零食的?”便扭過頭去,極力掩飾著內(nèi)心的愧疚。
給我們精神食糧,更是他的鐘愛。只要有新的小畫書面市,他總是搶先購買?!缎”鴱埜隆贰都t燈記》《智取威虎山》等小畫書內(nèi)容,至今仍鐫刻在記憶深處。他說,看小畫書,既可以學習英烈們?yōu)閲覟槿嗣癫幌奚鼈€人一切的精神,還可以開發(fā)智力,增長見識。
他購買軍棋、跳棋等,教我們?nèi)绾蜗?。有時喜歡和我們席地而坐,擺上棋紙,切磋一盤。那場面,熱鬧非凡。下棋和圍觀的,時而沉思,時而斗嘴,斗智斗勇,互不相讓,其樂融融。一旦走出一步精妙絕倫、匪夷所思的妙招,贊嘆聲經(jīng)久不息,至今仍回響在耳邊。
周末晚飯后,是父親教育孩子的好機會。他博聞強識,從風俗人情到為人處世,從歷史故事到當代英模,從祖輩創(chuàng)業(yè)到國家建設,都娓娓道來。還經(jīng)常引用名人名言,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熱愛生活”,都強烈影響了我們。
一天晚上,微弱的燈光映照著他瘦弱的臉龐,他教我們唱《英雄贊歌》,“烽煙滾滾唱英雄……”那夜,他一改往日儒雅的神態(tài),用力揮舞著節(jié)拍,單薄的身軀爆發(fā)出雄壯的力量。那時,母親正接受造反派批斗。他是用歌聲教育我們,困難中一定要挺直脊梁。嘹亮的歌聲飄出窗外,劃破小村寂靜的夜空,像是抖動著銀鏈,錚錚做響。如希望的火苗,在姊妹們心中燃燒。這歌聲,將永遠回響在我們的心里,讓生命沉浸在他的教誨之中。
父親走上坡路時低頭,走下坡路時抬頭,修身齊家可概括他一生。他到祖國最需要地方去的家國情懷,忠厚善良、先人后己的處世哲學,與命運抗爭的頑強精神,已化作夜空璀璨之星。如深情款款的北斗星,為我們前行導航。
父親有著影響我人生的能量,就像天上的一顆星星,宇宙中,可能認不出是哪一顆,但他從不黯淡,依然閃著光。
我為父親這顆無名的星星而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