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用色彩點亮人生,為廟宇注入靈魂(紀實文學) ——走訪民間藝人廟宇畫家郭千貴老人
十一月的最后一個周末,北方的氣溫已經(jīng)降到零下十幾度,西北風呼呼地刮著,我卻心潮澎湃,熱血沸騰,原因是我要走訪一位民間廟宇畫家——郭千貴老藝人。
壽陽縣景尚鄉(xiāng)鴉鳴村,有著一個傳奇的故事,話說北宋太祖趙匡胤率兵出征,一日路過一個三岔路口,大部隊不知道該從哪個路口走,趙匡胤在馬上做了個向右走的手勢,浩浩蕩蕩的人馬將落在樹上的烏鴉驚動了,它們開始鳴叫,盤旋在趙匡胤的頭頂上空,用翅膀拍打前行的馬匹,趙匡胤不知如何是好,便掉頭跟著鳴叫的烏鴉走上了另一個路口,為后來順利攻城節(jié)約了寶貴時間。后來趙匡胤專門返回這個路口進行跪拜,并起名為鴉鳴村。后人一直沿用此名至今。
鴉鳴村距壽陽縣城三十余公里,路況沒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全程水泥路面,偶爾也會出現(xiàn)坑洼積水路面,但畢竟是少數(shù),可以忽略不計。郭千貴老人家就位于鴉鳴村,東村口的十字路口旁。老人家大門前的這條路,是村民進出村莊的必經(jīng)之路。
可見的兩面泥土墻由兩扇鐵門連接。鐵門并沒有上鎖,是虛掩著的,我們推門而進,院子很大,很寬敞,院子中干凈得不像農(nóng)村,沒有牲畜也無看門狗,院中安靜得有點冷清。院中的五孔土窯洞就是老人家的家,在白老師的指引下我們推開了最南邊的一間窯洞。郭千貴老人獨居,76歲仍然孤身一人,屋內(nèi)沒有暖氣,外屋僅有的兩件家具,一件是用水泥抹的老式灶臺,另一件是一張高低床;灶臺取暖做飯,床用來睡覺,再有就是窯洞最深處一對五顏六色的龍頭。
龍頭是用木頭雕刻的,最外層用五彩繽紛的涂料將它裝扮得活靈活現(xiàn)。龍頭大約一米五長,高也有一米開外。黃色的犄角矗立在墨綠色的頭頂上,耳朵在腦后直立著,如祥云般的眉毛用白色勾邊兒,深粉色和大紅色層層遞進到眼珠子,白、黑、白、粉的眼珠子由小及大,如此的色彩疊加更好地展現(xiàn)出了龍的精氣神,嘴巴大大地張著,嘴周圍和眉毛用了同樣的色彩來呼應。粉紅色的舌頭上卷著一個大紅色的龍珠,白色的牙齒整齊地排列;兩個肉色的、圓圓的鼻孔兩側有兩個小孔,是龍須的插入口。整個前額呈深褐色,嫩黃色、杏色、翠綠、墨綠,是點綴色,這些顏色將一塊死氣沉沉的、失去生命的木頭賦予了新的生命力、使命感。
郭老說:“這是客人定做的廟宇龍頭。它的定居環(huán)境是廟宇,見光時間短,通風不太好,客人特意交代,使用壽命要長,所以在顏料上要求更高,色彩上更艷麗,造型更古老、更結實,更傳奇?!?br />
龍頭的正前方是一尊關公的佛像,紅褐色的臉龐,細長的眼睛,關公居然是雙眼皮這也是今天近觀郭老的作品才恍然大悟的。一顆大蒜鼻子臥于臉中央,如瀑布般黑色胡須,根根垂落于胸前,藍色帽子金色勾邊,青綠色的袍子上黃色的龍纏繞全身彰顯貴氣,腰間紅色的玉帶更是身份的象征,整體看上去不僅顏色亮麗,而且形象逼真,細微之處的處理,更是起到了妙筆生花的作用。關公額前的那顆金珠,雖然沒有陽光的照射,但還是閃耀著萬道金光。
里屋,一張兩米長、一米五寬的工作臺占用了大半個房間。說是工作臺,也只不過是一塊三合板而已。工作臺上,《萬年歷》《三國演義》《民間故事會》等各類書籍擺放著,三角板、卷尺、墨汁,還有不知道用途的、大小的瓶瓶罐罐凌亂地散放著。過期的報紙、鉛筆、毛筆,以及半成品的作品攤在工作臺上。一把老式的木椅子上,一個失去原有顏色的靠背靜靜地立在那里。椅子的背后是一個灰色的鐵皮柜子,柜子里凌亂地擺放著《中國上下五千年》《老黃歷》《古代人物》《廟宇歷史》等等。屋子的最深處依然擺放著為廟宇里制作的人物像。金光閃閃的觀世音菩薩;頭戴寶冠,身穿菩薩裝,坐于一頭六牙大象的普賢菩薩;騎著青獅的文殊菩薩;及兩尊較矮一些的善財童子和玉女仙子。屋內(nèi)刺眼的陽光從古式的大窗戶上爬進,大束光打在郭老的背上,也不知道是我們的到訪讓郭老感覺到了緊張,還是那束光的溫度,讓大量的汗珠從他額頭沁出。屋內(nèi)手忙腳亂的我如劉姥姥進大觀園。我從一個落滿灰塵桌子的犄角旮旯處,將一把郭老丟棄的彩筆小心地握在掌中,整整的一大把,長的、短的、寬的、窄的、細的、粗的,部分筆桿已經(jīng)失去了原有的素色,被顏料的色彩覆蓋,雖然能明顯地看出這些筆已經(jīng)被郭老用水清洗過,但多年來使用的頻率太過頻繁,艷麗的顏色已經(jīng)被毛筆頭吸收。
我問郭老,“這一大把筆是您的全部嗎?”
他不緊不慢地說,“這才是一小部分?!?br />
我問,“制作這個大的雕像,除了自己上色外,造型也是您自己捏的嗎?”
“對呀,根據(jù)廟里供奉的神仙和客人們的要求,自己動手捏?!?br />
“拿什么東西捏呢?是不是也是有配方或者是秘籍呢?”
“是的。白土、紅土、棉花、水膠、107膠,按一定的比例進行調(diào)制。頭、手、腳,膠要大一些,其他部位膠要小一些。每次先畫圖,再按比例捏身子,最后捏頭和手?!惫系脑捄苌?,我不問他,他從來不主動說話。
郭老自述,自己從二十幾歲開始學習畫畫。沒有師傅,只是憑著自己的愛好畫。起初,以畫炕圍子(早些年,在農(nóng)村盛行的一種民間繪畫,給土炕四周的墻壁上畫的圖案)后來隨著戲劇的盛行,就開始畫演出布景;再后來,廟宇開始翻新,就又到廟上開始雕刻,捏人。也是跟著時代的進步,將畫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轉(zhuǎn)移。畫了五十多年了,回想過往,我依然鐘愛于山水、古人、騎行打仗和對廟宇里各位神仙的制作。就因為自己鬼迷心竅,專心于創(chuàng)作,年輕時東奔西跑地掙錢,所以錯過了最佳的結婚年齡。村里長者們對我在廟宇上畫畫有偏見,據(jù)他們講,干我這一行老天爺注定我不能結婚,只能獨生,否則的話會天打雷劈的,所以我也就關了心門,不再有談婚論嫁的念頭,一心撲在創(chuàng)作上。
郭老個子不高,微胖,穿一件和自己身材不匹配的,很破舊的深藍色棉襖,袖子長得將整只手都覆蓋起來;一條深灰色的九分外褲里套著沒過腳踝的黑色棉褲,一雙黑色的懶漢布鞋蹬在腳上,走起路來慢如龜爬。起初我以為是年長,性子慢的原因,我也沒有多問,但聽白老師給我講,郭老在2022年得了一場病,這場病雖沒有讓他臥床不起,但可怕的后遺癥將他打擊得不輕。我這才開始仔細觀察,發(fā)現(xiàn)他藏在袖子下的右手抖動得非常厲害,左手為了防止右手的抖動對周圍的物品造成破壞,左手一直握著右手,走路時失去左右手的平衡而造成的走路緩慢。
我問郭老,“醫(yī)生給您下的結論是什么???”
“特發(fā)性顫抖。做手術需要13萬。”郭老的聲音并不高。
“十三萬能治好嗎?”我抱著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想法繼續(xù)問。
“醫(yī)生說可以,但個人的體質(zhì)不同,最終的治療效果也不同,我又怕花了錢治不好,還不如現(xiàn)在。目前來說,前些年是掙了點錢,都被外甥借走了,至今還沒有歸還,只好再等等,等機會成熟時再去醫(yī)院?!苯K于聽到了郭老一連串的回答。
“您說的外甥是誰家孩子?”我想弄明白郭老家的親戚關系。
“我妹家姑娘。”郭老的眼神抹過一絲的憂傷。
一頂灰白色的棒球帽戴在郭老的頭上,長長的帽檐將郭老失落的眼神兒遮住,略顯白面書生的臉上干凈得讓人心疼。已經(jīng)脫落的兩顆門牙,說話時走分漏氣,只有豎起耳朵才會聽懂他所要表達的正確意思。
郭老轉(zhuǎn)身面朝書柜說:“幫我拿一下柜子頂?shù)漠?。?br />
“是這卷嗎?”我手指著柜頂?shù)囊痪懋媶枴?br />
“不對,是里面那卷。”按郭老的意思取下。
“你把它打開,我讓你看看我的山水、人物畫。這些都是我未病之前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在我的手抖的畫不了了?!惫鲜涞卣f著。
我和白老師慢慢地將畫展開,一幅《清明上河圖》映入眼簾,發(fā)黃的宣紙上,密密麻麻的人物、動物及農(nóng)機具,顏色以古樸黑白為主,人物雖小,但生態(tài)各異,栩栩如生,左邊落款處的“蠅頭小楷”更是讓我茅塞頓開?!肚锘▓@》是我最喜歡的一幅山水畫,漫山遍野的植物郁郁蔥蔥,層層遞進的山巒,層次分明,美輪美奐,湛藍的天空白云朵朵,粉色的桃花花團錦簇競相開放,涼亭、棧道、河流,彈奏著秋日的樂章;一米八乘一米二的畫幅整體以天藍色為主調(diào)?!督友来髴?zhàn)申公豹》作品中,姜子牙騎著“鹿精”站在城門下,城墻上軍旗飛揚,好一幅沙場征戰(zhàn)圖;一副《正大光明,金鑾寶殿》圖,更是氣派,看得我眼花繚亂,紅褐色的柱子上飛龍盤踞,屋頂處古色古香的圖案更顯大氣,屏風上張牙舞爪的龍活靈活現(xiàn),窗戶上橫平豎直的線條,硬朗中帶著中規(guī)中矩,整體用黃褐色為線條勾勒,紅褐色打底,活活的一個真的金鑾寶殿出現(xiàn)在眼前?!秹鄞ü沤帧贰冻栭w雄姿》《宮女圖》《山水樓閣》等近百幅手繪作品盡收眼底。郭老顫抖的手,哆哆嗦嗦地將一張張作品展示在我面前,其作品時而素色,時而艷麗,時而厚重,時而場面恢宏,時而金戈鐵馬,大都以古代傳奇人物或民間故事為背景。在郭老的作品中,沒有一絲的現(xiàn)代元素,古代的美女大致表情含羞,眼睛含情,動作飄逸,色彩艷麗,文文爾雅。
郭老說,“現(xiàn)在不能作畫了,也不能捏人了,想把庫存的這些作品裝裱好賣掉,換點錢做手術。”
我問他,“你賣掉作品不心疼嗎?”
“心疼呀,但沒有辦法!這些作品是我50多年的心血。古代畫不比現(xiàn)代畫,每幅作品得有出處,有故事,人物也得根據(jù)當時的環(huán)境而畫,不能浮夸,不能瞎畫,特別是廟宇畫,現(xiàn)在的“百度”也沒給不出明確的答案,越來越少的純古代畫像和廟宇人物像,只能靠自己多年的繪畫積累來悟。畫一幅作品,有時候從構圖、落筆,再到上色、晾曬,得半年以上的時間。我視這些作品如自己的孩子,賣他們也實屬無奈,要是真能治好我的病,再多活十來年還可以再創(chuàng)作?!笨梢姽系男膽B(tài)還是比較樂觀的。
“以前還能外出掙點兒錢,現(xiàn)在只能吃老本嘍!”郭老唉聲嘆氣地說。
我問,“村子里的低保申請了嗎?”
“申請了,一年大幾千塊錢。老了失去勞動能力了,才真正體會到我們國家的好政策?!惫显捳Z間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我看了一下時間,已經(jīng)是正午十二點半,我問,“你自己能做飯嗎?”
他說,“不行。手不聽我使喚?!?br />
“那你日常吃飯誰管你?”我追問。
他眼睛望向窗外的另一間窯洞,“我弟平時給我做,他也是光棍。日常我倆相依為命,他前兩年也檢查出腦腫瘤了,也是出不起醫(yī)藥費,一直沒有治療過。”郭老無奈地嘆著氣。
“你弟多大了?”
“73。他身體比我好些,能正常干活?!?br />
“還種地嗎?”我問。
“種呀,不種地吃什么呢?”
“你們種了多少畝地?”
“十多畝吧。村民們幫襯著種點兒,一年吃的就有了,也不用再花錢買?!惫虾臀乙粏栆淮鸬亻e聊著。
不善言談的郭老終于打開話匣子。他說自己不是科班出身,沒有上過專業(yè)的課程,沒有繪畫技巧,有的只是在日常繪畫中慢慢積累的經(jīng)驗,對古人物的理解和尊重,對色彩獨有的認知,以及對空間透視效果獨到的思維。
這次走訪,因為郭老生病的原因,我沒有親眼見上他老人家在廟宇里添磚加瓦的全過程,雖有一點的遺憾,但初步讓我了解到了鄉(xiāng)村老藝人的生活現(xiàn)狀,也不虛此行!
“您左手能拿筆嗎?”他沒有說話,抖的手開始翻桌子上的紙張。
“您在找什么東西嗎?”我問。
他還是不吭氣。見他從一本書下摸索出半根手指長的東西握在手中。
“給我找張紙?!惫蠈ξ艺f。
我從工作臺的最里面翻出一張報紙放在他面前。他坐在椅子上,右手夾在兩腿中間,左手放在報紙上,我?guī)退糇〖埖南掳氩糠?。見他左手中捏著的是一根已?jīng)磨平筆尖的鉛筆,開始在報紙上運行。緩慢的線條自上而下,筆頭經(jīng)過之處呈現(xiàn)出的不是筆直的線條,而是略帶彎曲狀的線條。一個男人的素描輪廓出現(xiàn)在紙上,當眼睛最后出現(xiàn)的那一刻,我馬上認出了那個專屬白老師的畫像。郭老從動筆到完成,沒有抬頭,沒有說話,一氣呵成,他專心致志的樣子像極了初學本領的小朋友。
白老師的一句:“怎么?你左手也抖開了?”
“嗯,不能干了,成廢人了?!笨粗鲜涞臉幼?,我拿起他剛畫的素描像仔細品著?!斑@不挺好的嘛!不清楚的人會認為,這是專門創(chuàng)作的現(xiàn)代版曲線素描新畫法呢,至少我認為是這樣,這也是我至今為止看到最特別的畫?!蔽业脑捳Z里不只是鼓勵更多的是認可。
在我們走出郭老家時,我再三叮囑郭老,“您一定要堅持畫,不要停。過一段時間我還會來看望您,那時,爭取看到您最新的創(chuàng)作成果?!?br />
汽車已經(jīng)緩慢地啟動,郭老站在他家的土墻下,抖動著雙手不聽使喚地跟我道別,眼神中帶著迷離,也帶著希望。我忙搖下車窗,大聲說:“等著我,我一定會再來看您的……”
人生如山河,總有關山難越,險灘難度;生命如長河,郭老需要跨過的是人世間最尋常的顛簸,它不足以把郭老打趴,卻足以讓我們?yōu)樯硖幚Ь车淖罨鶎邮炙嚾俗鳇c什么。
老師辛苦了!天寒地凍注意保暖。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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