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小店春秋(散文)
一
哪里有弄堂,哪里就有煙紙店,這是六七十年代上海弄堂,普遍存在的一種景觀。過去的煙紙店,就是設在弄堂口,或者沿馬路沿通道的便民小店,性質有點像現(xiàn)在的便利店。但過去的煙紙店,占地面積不及便利店,所供應的東西卻比現(xiàn)在的便利店多?,F(xiàn)在的便利店,供應品種非常有限,可過去的煙紙店幾乎什么都有,大到油鹽醬醋,小到針頭線腦,樣樣齊全。由于地方狹窄,煙紙店里面上下,全掛滿了貨物或商品的牌子,非常雜亂,卻給市民提供了許多方便,市民可以在這里買到大商店沒有的東西。過去,煙紙店最顯眼的地方,就是柜子里置放的幾大口玻璃瓶,里面裝著各種閑食,譬如:彈子糖、話梅、鹽津棗等等,五花八門,無所不有。這些食品價錢都非常便宜,而且可以拆零賣,一小包鹽津棗、幾顆話梅、一塊硬糖都能賣。所以,煙紙店是最吸引小孩的地方,那些弄堂里的小孩,幾乎所有的零花錢,都扔進了煙紙店。
煙紙店的叫法,大概來源于“胭脂”。據(jù)上一輩老人說,小店最初是買賣女人胭脂的,之后,由于社會發(fā)展,胭脂買賣銳減,而香煙和紙張的買賣逐漸增加,所以就改名叫“煙紙店”。在過去,煙紙店也叫“夫妻老婆店”,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這種小店,往往是夫妻倆共同經營,而妻子在其中擔當了主要角色,無論是進貨還是看店,都是以女人為主。
最初的煙紙店稀少,大多散落在一些民房邊角,隨著石庫門建筑的出現(xiàn),小小煙紙店,就在上海不斷生根開花,大量繁衍。同時,它也經歷從興起到發(fā)展,再到衰落這三個階段。民國時期就有了煙紙店,不過,那時候數(shù)量寥寥無幾,所供貨物也很有限。到了五六十年代,數(shù)量上有了很大發(fā)展,但統(tǒng)統(tǒng)被合并成集體所有制的煙雜店和食品店。改革開放后,煙紙店重歸私人所有,于是它又重新煥發(fā)出青春。然而,隨著城市建設不斷深化,石庫門逐漸消失在上海地圖中,那些煙紙店自然也就消亡了。所以,小小煙紙店,也是上海這座城市發(fā)展的一個重要見證人。
二
“濟仁”煙紙店,是眾多煙紙店中的一個,它曾經位于上海楊浦區(qū)“斯文里”弄堂口,有著80年的歷史,但它所處的位置,現(xiàn)在已成為國歌紀念廣場一部分。當2005年5月,推土機將“斯文里”石庫門弄堂口的煙紙店,全部推倒后,小店主人李建榮傷心地落下了眼淚。然后,他抱著店的牌子,跟隨搬場公司的車,一家人去了新的地方。
李建榮是這家煙紙店的第三代繼承人。這家店早在解放前就有了,他的爺爺李濟仁1930年,從江蘇鹽城來上海,就落腳在“斯文里”。起初,李濟仁租住在“過街樓”,“過街樓”也就是弄堂口頂上的房子。由于經濟拮據(jù),李濟仁逐漸付不起房租,就與房東商量,一次性支付房東5塊大洋,在弄堂口搭起了約4個平方的木板房子,這就是“濟仁”煙紙店最初的雛形。
“濟仁”煙紙店,起初只是用來睡覺的地方,后來李濟仁一時找不到工作,便在里面做起了小生意。所謂小生意,無非就是賣個紙煙火柴之類的東西。李濟仁娶妻后,見這小生意難以養(yǎng)家糊口,便將煙紙店完全交給了妻子看管,自己則到面粉廠做了一名工人。煙紙店生意開始興隆,是在1935年大量猶太難民涌入提籃橋地區(qū)時。猶太人在提籃橋地區(qū)站穩(wěn)腳跟后,便開始了新的生活,帶動了當?shù)氐南M。但好景不長,1937年日本鬼子侵占上海,小店也連遭厄運,沒法在槍林彈雨中生存,只能一關了之。只到1949年5月,上海全面解放后,“濟仁”煙紙店才重新開張,但這時候小店的掌柜,成了李濟仁的兒子李德平。
李德平顯然比他父親精明,他不僅將煙紙店生意做得風生水起,而且買下了“斯文里”弄堂口的“過街樓”,雖然房子不大,但讓家人總算有了一個安身之處。1953年李德平結婚,于1955年生育了一對雙胞胎,其中兒子李建榮,是我小學與初中的同學。
1956年公私合營,李德平的小店歸集體所有,他本人成了“濟仁”煙紙店的營業(yè)員,拿著統(tǒng)一的工資,經營著統(tǒng)一的商品。因為沒有創(chuàng)意,小店的生意也一直不溫不火。
1968年文革期間,紅衛(wèi)兵掃“四舊”,“濟仁”煙紙店,被迫改成“向紅”煙雜店,李德平不情愿也得服從。期間,他本人也屢次被紅衛(wèi)兵戴高帽子批斗,并且沿街示眾羞辱。后來他患上了肺癆,經??┭?,病情逐年加重,于1973年9月不幸病逝。那年,正好是兒子李建榮,去黑龍江插隊一周年,煙雜店也從此換了新的主人。直到改革開放初期,“向紅”才摘牌改回了“濟仁”名字。
三
上海有兩處“斯文里”石庫門,其中一處在靜安區(qū),現(xiàn)在不僅沒拆,而且很早就完成了升級改造,重新塑造石庫門新形象。楊浦區(qū)的“斯文里”,規(guī)模相對較小,我所在的“月華里”就在它隔壁。雖然屬于兩個弄堂,但彼此的建筑物之間,沒有任何阻隔,弄堂四通八達,可以自由往來。
我是從三年級轉校到鞍山一小,開始認識李建榮的。那時候他個子比較瘦小,卻很調皮,上課時常常會捉弄女同學,下課卻愛拍女同學馬屁,經常帶一些零食來討好她們,譬如:鹽津棗、陳皮梅、青津橄欖等等。作為回報,這些女同學也常常會給他抄作業(yè)。我那時候既饞又羨慕,找了個機會問他,這才知道隔壁“濟仁”煙雜店是他父親開的,他所有的零食,都是從店里偷拿的。有一次,他求我給他寫一篇作文,給我的好處是5顆花生牛軋?zhí)恰D菚r候花生牛軋?zhí)呛芙鹳F,只有春節(jié)才能吃到,于是我很高興地答應了。然而,當我將作文交給他的時候,他卻“失信”了,兩手空空。原來,他父親發(fā)現(xiàn)店里的零食經常短缺,就將玻璃柜臺加了鎖,使得他無從下手。從此以后,花生牛軋?zhí)乔焚~,一直成了我調侃他的笑料。直到2019年10月,初中同學聚會,又提起50多年前“欠賬”的事情,我和他都捧腹大笑。
自從得知“濟仁”煙雜店,是李建榮家的后,我就經常往那里跑。原本不愿意替母親跑腿買零星物品,我統(tǒng)統(tǒng)主動包攬了下來,為的是圖個額外的獎賞。因為李建榮父親得知我是他兒子的同學,對我特別熱情,每次去買東西,他都會給我一粒粽子糖,或者一小包鹽津棗等其他零食。也許是去多了,我竟迷戀起煙雜店花花綠綠的零食,看著那大口玻璃瓶盛放著的粽子糖、橄欖、話梅等東西,有時候會情不自禁地流口水。
為了經常有東西吃,我開始謀劃藏“私房錢”。那時候我才11歲,哪來的錢呢?我就動腦筋收集家里的牙膏皮、橘子皮、甲魚殼等等,凡是能賣的東西我統(tǒng)統(tǒng)收集起來,再偷偷到廢品回收站去換點零錢,只到大半年后,母親發(fā)現(xiàn)了我的秘密后,將好賣錢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鎖起來,讓我無計可施,才不得不停止藏“私房錢”。
四
李建榮讀書成績不怎樣,卻有著極高的“做生意”天賦,這也許像他父親。1972年9月,他去黑龍江插隊落戶,1980年5月,按政策返城回滬。這時候,“濟仁”煙雜店仍屬于集體所有制,他干涉不得,只能另謀出路。他先擺過蔬菜攤,賣過幾年蔬菜,后來覺得蔬菜生意錢不好賺,于是又倒騰起牛仔褲電子表,小有成就地賺了一筆。1990年3月,“濟仁”煙雜店,按政策正式歸還給李家,李建榮才算有了一份穩(wěn)定的職業(yè)。李建榮的孿生妹妹李建英,因哥哥去黑龍江插隊落戶,替她去受苦,給她創(chuàng)造了留上海紡織廠工作的條件,所以,一直對哥哥懷有感恩之情,為此,她從不插手小店的經營,也放棄了對小店的部分所有權。
重新接收煙雜店后,李建榮起初并沒有打算自己經營,而是將它租賃出去,坐收房租。然而,僅出租一年多點時間,房客因用“熱得快”發(fā)生火災,差點殃及周圍鄰居,他才收回小店,開始自己獨立經營。
在小店的經營上,李建榮動足了腦筋,除了保留了一部分傳統(tǒng)商品,譬如:零售香煙、飲料、酒類,逐步取消了一些零售食品、零拷醬油等一些被冷落的服務項目。但在居民急需的一些小商品上,他不但沒取消,而且進一步擴大,譬如:燈泡、保險絲、蠟燭、文具用品等等。石庫門弄堂里,有不少居民都是從五六十年代過來的,他(她)們都非常留戀計劃經濟年代的商品,譬如:發(fā)蠟、十滴水、蛤蜊油、百雀靈雪花膏等等,而這些東西都屬于被淘汰的商品,市場上很難覓到。為了滿足這些大叔大媽的需求,李建榮不惜從原生產這些產品的廠家倉庫去淘貨,甚至去河南湖南廣西好多省市去買貨,成為長陽路上老貨品種最多的一家煙紙店。
“斯文里”石庫門,還沒有拆遷的時候,有一次,我下班路過“濟仁”煙雜店,見李建榮正站在竹扶梯上,在擱板上翻找東西。而小店的墻上,貼滿了各種小商品的名稱,大到A4復印紙,小到女人發(fā)夾,密密麻麻的不下一百多種。小小的店堂,上下前后到處塞滿貨物,我便問他:“你爬上爬下的翻找東西,不嫌麻煩嗎?”他笑瞇瞇地說:“只要居民需要,麻煩點有啥關系?”我又問他:“賣這些小東西,有多少錢可賺?”他撓著頭說:“有些東西,是不能光考慮賺錢的,還得從社會大眾面考慮,有時候犧牲點個人利益,也是應該的?!?br />
為了增加小店的經濟收入,也是為居民生活方便考慮,李建榮不嫌麻煩,在柜臺一角,安裝了一臺配鑰匙的機器。同時,他還申請了一部公用電話,整天忙忙碌碌,使得“濟仁”煙雜店,成為多功能的便利小店,深受附近居民的歡迎。
李建榮39歲結婚,42歲時才有了個女兒。媳婦比他小10歲,是江蘇鹽城鄉(xiāng)下的,知根知底。媳婦沒有什么文化,相貌也屬一般,但勤勞有加,成為他煙紙店生意上很得力的幫手,夫妻倆共守煙紙店,生活非常滋潤。
五
2019年的那次初中同學聚會上,我曾玩笑地問李建榮:“煙紙店開了這么多年,你干過什么壞事沒有?譬如:短斤缺兩、出售偽劣商品?!彼笮?,說:“我不僅沒干過什么壞事,而且曾經獲得為楊浦區(qū)見義勇為獎,你相信嗎?”他見我半信半疑,于是打開手機,將收藏多年的一張獎狀縮影件給我看。看罷,我不由得對他肅然起敬。
原來1995年12月的一天夜里,時間已是11點多鐘,李建榮值守小店結束,正準備打烊,忽然奔進來一位女孩,滿臉驚恐,乞求李建榮讓她躲一躲。李建榮雖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見她臉上有傷痕,立刻明白她是遭遇到了流氓,于是迅速讓她躲進了店里。并且熄滅了燈。就在他剛關上門時,從長陽路上跑來兩個渾身酒氣的男人,叫嚷著要李建榮開門,交出那女孩。李建榮在店里面,一邊斥責流氓不要胡來,一邊打電話報警。然而,兩名流氓不但不聽,反而撿起弄堂里的磚塊,瘋狂地砸小店的櫥窗玻璃。就在這危急時刻,長陽路上響起一陣警笛聲,兩名流氓這才倉皇逃竄。雖然警察一時沒抓到流氓,但由于李建榮的及時出手,保障了女孩的生命安全,而他自己不僅被碎玻璃劃傷雙手,且櫥窗徹底被損毀。
“濟仁”煙雜店有一個一直不變的傳統(tǒng),就是允許賒賬。凡是熟悉的鄰里或親朋好友,只要錢一時沒帶夠,或者生活上暫時遇到困難,允許先拿物后付賬。聽李建榮說,賒賬從他爺爺開始就有了,一直傳承到他這一代。父親李德平曾經告訴他:千萬不要跟欠錢的人計較,這樣會傷和氣的,生意場上最講究一個“和”字。誠信為本,和字為貴,和氣生財。為此,他每年都要壞賬不少錢,最多一年時,要損失將近一千元。然而,良好的口碑,給他帶來生意上的興隆,不僅本弄堂的居民喜歡到他這里買東西,而且離這兒遠些的“意大里”、“建新里”弄堂的居民,也常常舍近求遠跑到他這里買東西。
盡管“濟仁”煙紙店,僅陪伴了李建榮15年,但他對它的感情是頗深的。每年他都要帶著妻子孩子,到國歌紀念館廣場走一走,講講當年的故事,仿佛要從中尋覓曾經的場景和情感。然而痛心的是,今年10月30日中午,李建榮因突發(fā)大面積腦出血,搶救無效,不幸去世,享年69歲。我是11月2日晚上才得知這一噩耗的,心情十分沉重,輾轉反側一夜未睡好,寫此文,也算是對好友的一種悼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