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暖】大侄子(小說)
王志群午飯后休息了一下,醒來后正盯著天花板發(fā)呆,忽然聽到打門聲。他趿拉著拖鞋開了門,本家一個侄子面色凄然:“群叔,俺三哥走了,昨個兒前半夜?!?br />
“哦?!痹缇吐犝f他三哥病了,不治之癥,所以并不覺得突然,但是王志群旋即喜上眉梢毫無顧忌地開懷大笑起來:“哈哈哈,終于等到這一天,狹路相逢,王建業(yè),我這兒還窩著一口氣呢,憑什么讓你好過?”
“你想干啥?我大哥得罪你啦,群叔?!?br />
“你想干啥?”
“是這樣的,這不還得從你地里過,埋你地里,毀壞點兒莊稼是避免不了的,你把玉米提前掰幾垅整理出一條路來,造成的損失,大伙兒商議賠你六百塊錢,圖個吉利,你看合適不?”
“不合適。玉米還須等些時日才能掰,這節(jié)骨眼兒上,當(dāng)嫩棒子吃,啃不動,老了,把它收了又太嫩,等曬干了肯定瘦得不成樣子,糟蹋糧食啊。如果我種的是花生,大豆,紅薯,又?jǐn)r不住人,隨便踩,盡管趟過去,算我倒霉。這是玉米,稈兒比人高,不放倒棺材就抬不過去啊,這樣吧,一棵六十?!?br />
“那七八百棵都不止啊,群叔?!崩纤膫€子高他一頭,年紀(jì)大他一旬,心里暗暗叫苦,嘴上叫著叔依舊畢恭畢敬。
“不中拉倒。少了這個數(shù)我祖父母不高興?!?br />
嘚,把祖父母都搬出來了,老四憋住不敢吭氣了,因為這牽涉到了一樁家族丑聞,理虧的一方就在自己這邊兒,雖是陳年舊事,還是怕被人翻出來算賬,有損顏面。老大聽了老四的匯報,一聲長嘆,該來的總會來,躲是躲不掉的,這件事也該有個了結(jié)了。
王志群的奶奶何氏生得細(xì)皮嫩肉,明目皓齒,是村里數(shù)得著的俏媳婦,因過門幾年都不曾開懷經(jīng)常被男人王青山打得鼻青臉腫,帶了傷的何氏抹著眼淚更加得楚楚動人,惹人愛憐。據(jù)聽了墻根的鄰居們講,好像并非何氏小肚雞腸,而是男人自己不愿再娶,你倒是娶啊,娶上七八十來個小老婆,我當(dāng)奶奶一樣侍候著,這一嘴換來的是又一頓胖揍。她的婆婆陰陽怪氣地斥罵,不下蛋的雞,養(yǎng)你什么用?小老婆生的孩子不主貴,你占著茅坑不拉屎,反倒有理了,真是不識抬舉,不打你你都不知道自己是誰啦。
東邊隔一道矮墻住著王建業(yè)的爺爺王長庚,他在兄弟中排行老三,下面還有一個弟弟,當(dāng)時已是三個男孩的父親。某天半夜,睡眼朦朧中起來給騾子添草加料,影影綽綽看見西院棗樹上掛著一身衣裳,仔細(xì)一瞅,哎呀,不得了,這吊的是人吧,飛速跨過墻去,把何氏取下來,又是探溫度,試鼻息,掐人中,抹胸口,悠悠醒來的何氏猛然感覺緊挨著自己的人并非王青山,羞愧難當(dāng),尖叫聲還未出唇,嘴立馬被一只大手捂住,又驚慌失措地拿開,瞬間,彼此雙方都真切地感受到了對方的味道,血脈噴張,是恐懼,新奇,還是刺激?驚魂未定的兩個人在慌亂中緊緊抱在了一起,不想又掀起了狂濤駭浪,壞了,壞了,一輩子的清譽瞬間灰飛煙滅,亂了套了,親娘哩,這是我的嬸子啊。
后來,王長庚把圍墻加高二尺,賣了騾子,鎖了門,帶著妻兒去許州〔許昌舊稱〕以開雜貨鋪、打零工為生,說是為了兒子能進(jìn)個好學(xué)堂,人有了學(xué)問才能少走一些彎路。青山家的香燒得相當(dāng)有誠意,終于感動上蒼,何氏大了肚子,瓜熟蒂落誕下一男孩,香火得以延續(xù),家里充滿了歡聲笑語,王青山挺直了腰桿,在村里逢人便說兒子虎頭虎腦的模樣像極了他的大舅哥。問題是誰都沒見過他的大舅哥,何氏也說過,娘家沒人了,回不去了,打仗、饑荒、疾病把她的親人陸續(xù)都帶走了,但凡娘家有個人為她撐腰,男人打她時都不會下手那么狠。
再后來,日本投降了,新中國成立,王長庚的大兒子也到了履行婚約的年紀(jì),除了正讀書的二子、三子,夫妻兩搬回來住過一段,要給兒子操辦婚事。時隔多年,左鄰右舍仍然輕易而舉地就把青山的獨苗和長庚的大兒子放進(jìn)了一個模子,那眉眼,鼻梁,笑容,太像了,都和王長庚神似。王長庚早有覺察,他對大兒子的學(xué)習(xí)十分重視,那怕做個賬房先生、私塾老師,再不濟(jì)做個小生意都不能回鄉(xiāng)下,無奈大兒子確實不夠聰慧,越打越迷瞪,橫豎不成器,天生種地的命,他只得硬著頭皮面對鄉(xiāng)親們的那些閑言碎語。都說王長庚這是傷風(fēng)敗俗,大逆不道,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哩。兩家人對此事諱莫如深,不辯解,不評論。奇怪的是,王家掌事的人也視而不見,人前人后好像都在打掩護(hù),要么打時間差,長庚經(jīng)常不在家,要么輕描淡寫一句,沒出五服的宗親,長得像有什么好奇怪的?
鄉(xiāng)親們紛紛猜測,王青山那是裝糊涂,不裝也不中啊,勢單力孤,拿什么跟人家斗?千方百計抱養(yǎng)了個閨女都沒有長成人,兒媳婦生的孩子不少,只有一個帶把兒的,白瞎了志群這個名字,隔壁王長庚那個癟犢子三個兒子,每個兒子都給他添好幾個孫子,妥妥的人丁興旺,可氣的是,還沒等志群結(jié)婚,倒開始了計劃生育。人們習(xí)慣同情弱者,但很多時候無能為力。
表面上看兩家人和睦相處,毫無紛爭,實則貌合神離。村里劃分生產(chǎn)隊,志群爹被分到了第一生產(chǎn)隊,建業(yè)爹立馬要求去第四隊,避免了不必要的接觸。后來宅基地重新規(guī)劃,統(tǒng)一占地面積,以村中十字大街為中心向四方延伸,老房子在新地盤上就偏離了最佳位置,需要重建,當(dāng)然,只要不占鄰家不占路完全可以緩緩,即便是占了也有情可原,處了多年的鄰居哪能立馬翻臉,蓋房那是要花大錢的。雖然兩家仍然可以做鄰居,但是建業(yè)爹說,我三弟、大孩、二孩都在北后街,我去和他們住在一條街上,近,方便些,老四過幾年要結(jié)婚,總是要蓋新房的。老房子一拆,撤了,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時間到了上世紀(jì)八十年代,開始實施農(nóng)田責(zé)任制,土地按人口分配到了各家各戶,每年新添的人口會替補一下銷戶的人口,實在替補不了就重新分地。最后一次分地,建業(yè)家的祖墳剛好分到志群家的責(zé)任田里,邪門兒不?近些年,根據(jù)政策農(nóng)田不再打亂重新分配,未來幾十年內(nèi)都要保持承包關(guān)系的穩(wěn)定,甭想繞過這個坎兒。
好在民風(fēng)淳樸,十里八村都不曾發(fā)生過墳地糾紛,一來生產(chǎn)隊分地時按墳頭除過荒地,二是死者為大,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誰也不會因為少種幾棵莊稼提出過分要求。
某年春天某一天,因為風(fēng)水問題,王建業(yè)權(quán)衡再三在父親墓旁栽了兩棵柏樹。當(dāng)天,志群就找上門來,這兩天給我移走,樹長大了會擋住陽光,莊稼就不長了。第二天下午,建業(yè)去移樹時,發(fā)現(xiàn)樹已被攔腰砍斷,樹根拔出來曬在墳頭上。志群在附近麥田薅草,見他來了叉著腰打招呼,“大侄子,大侄子,樹是多少錢買的呀?”
“多少錢買的不重要,問題是它擋了陽光,礙了群叔的事?!?br />
“大侄子,你們每添一座墳我就要少種一片兒莊稼,所以我要天天祝福你們都長命百歲,我這份好意不必領(lǐng)情,我也是為了自己,但是,大侄子,你來說說,弄棵樹種我地里,長大了歸你所有,有沒有道理???”
“群叔說的有理,是我考慮的不周全,謝謝?!苯I(yè)不慍不火,把樹坑填平,又培了幾锨土,把樹枝收拾干凈,扛著鐵锨頭也不回地走了。
示威,還是挑釁?自己說的兩天,這才一天好不好?這種樹十年八年都長不出個涼蔭,種在墳中間都礙著你的事了。你爹叫我爹大侄子,你叫我大侄子,除非王家只剩下王青山、王長庚這兩枝,你才能這么稱呼,這分明是仗著輩分壓制你,提醒你,刺激你,那事兒我給你記著呢。不就是兩棵樹苗,不就是子虛烏有的風(fēng)水,這算個啥呢?算了吧,從記事起,爹都交代不要為難他們一家,忍住,能吃多大虧?吃多大虧都不能讓鄉(xiāng)親們看笑話。
雖然是要埋老三,但是這個事需要老大拍板,志群正是看中這個鍥機(jī),才公然叫囂。兄弟們議論紛紛,有人提議找另外幾家協(xié)商一下,從他們地里橫穿過去,就不會花這么多錢。從別人家地里穿過去就不踩壞莊稼了嗎?放著王家的地不走,去走別人家的地,讓老少爺們看咱們的笑話?群叔說他的玉米六十塊錢一棵,那它就值這個數(shù),這又不是小麥或者谷子,桿兒細(xì)數(shù)不過來,這是玉米,能查多少錢?怎么查都比在城里買墓地劃算,而且老三入的是祖墳,在那邊兒會受祖上庇佑,這是花錢就能隨隨便便買來的嗎?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就是用來侍候人的,之前咱家辦白事群叔不請自來,這回不露頭了,對咱有意見唄,我們?yōu)樯兑撬煌纯炝?。明天一早雇上幾個人,安置好三輪車,去幫群叔收玉米,十棵一捆,碼整齊,請他過數(shù)。
群叔,我結(jié)婚那會兒你還在學(xué)會走路哩。
傍晚時分,建業(yè)請本家一個老者去志群家勸和,說了一大堆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的話。志群不以為然,他那邊勢力大,我不怕,現(xiàn)在是法治社會,是他們祖上不積德,欠下的孽債,鬧得越大越好,也算是我替爺爺出了一口惡氣。他從鄉(xiāng)親的八卦中得出一結(jié)論,花容月貌的何氏被橫行霸道的王長庚強(qiáng)行給那個了。這位兄臺耐心聽完,“當(dāng)時的情況咱都不了解,我也是聽說,你爺爺沒有生育能力,那么你奶奶到底是不是被強(qiáng)迫的,誰能說得清吶”。
“胡說,我奶奶還生過一個閨女呢,傳染上了白喉,那時候治不了,十三歲病逝,都會紡花了,俺奶都不讓提,一提起就涕淚橫流,說這輩子啥命啊,生前當(dāng)牛做馬,死后連個送紙錢的都沒有?!?br />
“我還聽說,那是抱養(yǎng)的。”
抱養(yǎng)?這一詞觸動了某根神經(jīng),等等,爹說過我姑像誰,和誰一模一樣?都怪自己大意,去年爹因肺病離世,臨終還是清醒的,并不迷糊,咋就沒有就此事問個明白。
在女兒家暫住的志群媽,接到電話后沉默片刻,你奶死了這么多年都不得安寧,越是不想你知道越是撲風(fēng)捉影,你聽誰說的,是誰見不得別人的好在那里嚼舌頭。老一輩的事兒,你就別摻和了,即便是有,肯定也是難言之隱,他們生前并無仇恨,他們家媳婦坐月子時我都去送過雞蛋,你奶提前攢下的,叫我去送。你姑確實是抱養(yǎng)的,和南辛莊你月妮表姑是雙胞胎。
第二天一大早,一行人馬來到地頭,卻見志群兩口子已經(jīng)把路打通,空氣中彌漫著新鮮的青草氣息。玉米并沒有砍掉,而是從根部壓倒,都倒向一個方向,這個法兒不錯,玉米雖然被壓倒,桿兒并沒有完全斷裂,況且還有氣根相連,再活幾天是沒有問題的。你什么時候都不用懷疑農(nóng)民對土地的熱愛,那是他們的根,他們的命,他們的精神家園,縱使家產(chǎn)萬貫,他們都不會放棄一棵莊稼,浪費一粒糧食。
王建業(yè)掏出香煙遞過去,“群叔,嬸兒,你們辛苦啦。我們幫忙的來晚了?!?br />
“自己家的事,就不麻煩你們了,你們今天有得忙?!?br />
“回頭我叫人把那六百塊錢給你送過去?辦白事啥都不能白用?!?br />
“不不不,我還砍了你兩棵樹哩。今天起,過去的事一筆勾銷,叫你大侄子是我不對,何以稱大?從哪兒論都不對,都怪你叔沒文化,看問題就像瞎子摸象,沒見識,沒格局,讓你們見笑了,一家人不該斗氣,生分,要恨就恨那小日本?!?br />
咦?!還跟日本有關(guān)。大部分人感覺莫名其妙,也有人心領(lǐng)神會,若有所思。
至此,王家的抗戰(zhàn)史再次浮出水面,令人唏噓感嘆。從四一年起到后面四五年日本投降,正值河南會戰(zhàn),王長庚的長輩和同輩有好幾人正是在抗戰(zhàn)中丟掉了性命,尸骨全無,有的起了衣冠冢,有的連墳頭都沒有。他們是草莽英雄,史書上不會留下什么痕跡,現(xiàn)在是一抔土,將來是一粒塵,唯留一股浩然正氣鼓舞著后來的人。
四四年的春天,侵華日軍為了打通平漢鐵路,從西,南,北面向許昌發(fā)起進(jìn)攻,守護(hù)許昌的是國軍新29師,師長呂公良,手下只有2000余人,敵我力量懸殊,由壯丁組成了補充團(tuán),負(fù)責(zé)防御工事,筑機(jī)槍掩體,挖戰(zhàn)壕,王長庚便是其中之一。四月三十號許昌保衛(wèi)戰(zhàn)打響,炮火震天,硝煙彌漫,敵軍的大炮很猛烈,我軍的抵抗很頑強(qiáng)。王長庚在死人堆里蘇醒時,半月西斜,已是后半夜,血腥撲鼻,寒氣凝結(jié),他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恐懼和孤獨,最終,他服從了自己內(nèi)心的命令,讓親家公〔給大兒子定的娃娃親〕魂歸故里,他們一起出來的,得給家人一個交代。他背上親家公并不完整的尸體在麥田抄近路,走走歇歇,挪了七十多里地,精疲力竭,回到家,一頭倒下去昏睡了兩天兩夜。記得小時候還有一個叫王長水的爺爺,坡腳,終生未娶,無兒無女,是村里的五保戶,并不知道他的腳正是戰(zhàn)爭留下的痕跡,他和日軍近距離肉搏戰(zhàn),眼見情勢對自己十分不利,瞅機(jī)會借著夜色撒丫子就跑,子彈從耳邊飛過去,他玩命地跑啊,晚一步就沒命啦,一口氣跑了十幾里地,聽聽后面沒有人追了停下來看看吧,這一看不當(dāng)緊,他摸到自己的鞋子連同腳后跟都被日軍步槍上的刺刀劈分開來,蛤蟆一樣張著嘴,瞬間癱成軟面條,寸步難行。王青山看上去還算囫圇,只是被日本人的槍托砸進(jìn)了褲襠里,什么時候,什么地點,沒人說得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