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近，我忽然開始喜歡熱鬧了。每天晚飯后，總是喜歡到小區(qū)東門去遛達。特別是天將晚未晚，淡紅的晚霞還未褪去，幽藍的街燈還沒亮起，過往的車輛卻亮起了車燈，馬路兩邊的店鋪，街對面的加油站，都亮起了自己的招牌。正是放學時間，人流像一陣颶風迎面撲來。一時間，人行道上，沿街店鋪的通道上，呼啦啦全是人了。
　　 吸引我的不是這些熱鬧的人流，是那些店鋪。出了東門左拐，經(jīng)過小胖的便利店，中間幾家不熟悉的店，一家藥房，衛(wèi)生室，寵物店，就到了另一個小區(qū)的大門。大門往北，各種門店依次排開。靠近小區(qū)門口的是跟小胖一樣的便利店，里面蔬菜水果油鹽醬醋米面，應(yīng)有盡有。北臨，一家瑯琊紙坊與眾不同。里面有穿著旗袍披長發(fā)身材圓潤的女人，一個紅木大茶幾。一張大書桌，書桌上方懸掛著一些字畫。市井中也見歲月啊。再往北，就是些小吃店。兩個糝館，門挨門。最初，先是南邊的店開了個糝館。糝的味道并不地道，不是湯濃了，就是醋多了，有時還帶著一股燒焦的味道。但是小區(qū)門口的糝館，只此一家，不用走遠，大家且忙，將就著喝，慢慢的，糝館也開起來了，味道也越來越純正。跟它相鄰的也是一家早餐店，賣那種石膏豆腐腦，并不受歡迎。大家還是喜歡本土的鹵水豆腐。兩家都賣肉夾饃，又瘦又小，發(fā)育不良，反正我從來不吃。就在幾個月前，又去喝糝，發(fā)現(xiàn)北邊那家竟在門口大張旗鼓地寫著“糝”，大牌子明亮耀眼，就立在兩家中間?？赡苋藗兌际呛闷嫘闹兀线叺募R館立刻冷清了許多。據(jù)最北邊的肉夾饃店的女店主說，最近他們相互壓價，幾乎都要打起來了。
　　 我是很少接觸到這類題材的故事的。但也特別感興趣。于是每晚都去蹭故事。
　　 一家蘭州拉面館，據(jù)說是這條街上生意最好的。其他的，都是不怎么樣。發(fā)現(xiàn)最近多了一家轉(zhuǎn)轉(zhuǎn)小火鍋。聽土雜店的女店主說，那是個有錢的主。她弟在我們小區(qū)門口動用了十萬塊錢，租下兩個門面，開了一家寵物店。裝飾得富麗堂皇，如果不看店名，準以為是家化妝品店或者是什么孕嬰店。確實，寵物店比一般的店都要高檔，現(xiàn)在寵物的地位堪比孩子。姐姐在家實在閑得無聊，就開了這個火鍋店。經(jīng)常好幾天不見一個食客。但人家不差錢，不必挖空心思費盡心機，只是在這里找個樂子。
　　 我聽了，羨慕得不得了。人家開店，不是為了生存，純粹是為了消遣。那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二
　　 這是我喜歡的節(jié)奏，也是我喜歡的方式。有個店面，不用每天早出晚歸，東跑西顛。當然，我還沒有奢侈到消遣的地步，只是換一種生活方式。早上是不開門的。當每個店里為爭那些早起的人流而拼命擠兌拼命打壓的時候，可以睡到自然醒，慢慢洗漱，慢慢化妝，打扮得精致優(yōu)雅，然后頂著溫煦的陽光，打開店門。門口要有花有草。要把那面厚重的磚墻換成大的落地窗。這樣，坐在窗前，握著茶杯，就可以看到外面的行人，還可以看到秋天的風，吹著地上的樹葉跑。看到冬天的雪，落滿拖著的行李箱。
　　 要有音樂?？梢允枪殴~，也可以是琵琶?？梢允情L笛，也可以是大提琴。但不能是塤。它太憂傷。清悠的日子一定是要有舒緩的曲子相陪的。
　　 墻面是白的，要有幾幅山水畫。這樣，方寸之間就能見天地。
　　 有音樂，有山水，有音樂，有花草，有陽光，如此，無論我在店里做什么，哪怕整日煙熏火燎，都是開心的。
　　 原來，喜歡煙火是多么美好的一種情愫。
　　 “一個老太太站在屋門口
　　 籬笆圍墻沒有了
　　 一眼就看見了屋里的情況
　　 還有灶臺，還有堂屋
　　 堂屋中間還有祖宗牌位
　　 不知道為什么給你講這些
　　 你不會來到這個地方
　　 但是，我還是想給你說說
　　 我在這里想起了你”
　　 讀著桑格格的詩，雖然身在北方，雖然沒有一個“你”可以傾訴，但還是用盡了前所未有的深情。因此發(fā)出的聲音圓潤，清麗，雖有一絲絲的悵惘，但那份柔情異常入心。
　　 我發(fā)現(xiàn)內(nèi)心深處是喜歡這種濃濃的市井煙火的，甚至此時更加期待。
　　
　　 三
　　 以前不是。朋友說我有心高氣傲的臭脾氣。
　　 我喜歡鍛煉，而且已堅持了七八年。那不叫散步。那叫快步走。走的時候，目不斜視，兩腳生風，幾公里一氣呵成，中間不停不歇。因此，我常選擇僻靜的地方，人少的地方。但是下午的時候，經(jīng)常會遇到放學的娃娃和接孩子的家長。娃娃們穿著深灰色校服。天真爛漫的年紀卻非要穿上這樣老氣的衣服。他們?nèi)宄扇?，一路打打鬧鬧，推推搡搡。有的手里端著個紙盒子，一根細長的木簽，挑著幾根根細長的絲，“滋溜滋溜”往嘴里送。那是從學校門口的小攤上買來的小食品，我不喜歡，孩子們喜歡。還有接孩子的家長，騎著電瓶車呼呼啦啦一個接一個從身邊呼嘯而過。狹窄的人行道，我不得不時時側(cè)著身子，給他們讓路。
　　 走路的時候，我會走進自己的世界，一個封閉的不對外開放的世界，一個不愿意被人打攪的世界。所以總是盡量想法避開人流，而不愿意往人堆里擠。我怕他們擠壞了我心中的籬笆。
　　 但是自從在東門遛達了幾次，卻意外地愛上了這里。心中的藩籬漸漸打開，并且異想天開，夢想著自己也能成為這市井中的一個小市民，從此結(jié)束漂蕩的日子。在心里描摹過店鋪的樣子以后，擁有一個店的渴望越來越強烈了。
　　 可是，想要租到房子并沒有那么容易。所有的門店都開著。有兩家不知什么時候空出來的，卻正在裝修。
　　 難道，這里永遠是我的遠方風景嗎？
　　
　　 四
　　 也許是老天開眼，有天下午，我又去溜達。發(fā)現(xiàn)土雜店的牌子好像往南移了幾個門口?？熳邘撞?，看見原來的店鋪還在，只是牌子沒了。問一下女店主，果然她要換地方。那這個店鋪豈不就是我的了？！
　　 我說，我想租下這個店。女店主很爽快：“行??！等我搬過去，你就租下來。今天好幾個過來問的?！?br />　　 “真的??！那你得給我留著！”我特別興奮，又特別幸運。店主和我一個小區(qū)，近水樓臺先得月啊。南邊兩個店鋪，一家開了五年。最早賣彩票，后來，包子，麻辣燙，幾天前又改為黃燜雞米飯。緊挨著的一家水果店關(guān)了好長時間的門。兩天前開門了，換成了米線。人都沒換，就是店的內(nèi)容在不斷變化。這里房租真是便宜。像我看中的這個店，五六十平，一年租金兩萬。其他地方的沿街都是五六萬，還是上下兩層，即使上面一層沒多大用處，也要收費。我們小區(qū)沿街更是一租就三層。那些后開的新小區(qū)，有的七八萬十幾萬，夸張得都嚇人。所以大家都不肯走。即使做不下去了，賣不動了，也要換換項目再接著撐?？磥磉@是塊風水寶地呀。我看中的，主要這里離家近。不用開車，也不用借助任何交通工具，只靠兩只腳，即使冰凍三尺，我也能踏出這兩百米的路來。這些年的奔波之苦，一步都不想多走了。
　　 所以，我一定要租下這個店，盡管還沒想好干什么。
　　 過了兩天，我又去。發(fā)現(xiàn)她快搬完了。新店滿滿當當，老店只剩兩個兩米多高三四米長的大鐵架子，還有一地的垃圾。老店的卷簾門上已經(jīng)貼上了“吉房出租”。
　　 此時已是傍晚。北邊學校的學生都已回家。下班的都開車走在馬路上。再往北兩百米，就是一大片空了十年的爛尾樓和一大片空曠的場地。兩年前這里開了一家游樂場，這個時間也停止營業(yè)了。沒有什么企業(yè)，也沒有多少寫字樓。冬天的時候，沒有高樓阻擋，北風倒是比其他地方的瀟灑，刮得特別帶勁。客源主要就是我們兩個小區(qū)的人。此時，大家可能都在家做飯。所以，路上沒有多少行人，土雜店也不忙。
　　 女店主很直爽。她說老店還有一個月到期。我要租的話就把那一個月的房租給她。說著，她打開老店的門，一一指給我看。店里的架子，如果我能用上就留著，用不上她就賣了。門楣上的電子顯示屏當時她花了800塊錢裝上去的，現(xiàn)在給我按500。還有店里的后墻，她花500找人砸了個洞，洞口半人高，得彎腰才能進去，里面有十幾平的空地，里面陰暗潮濕，黑了咕咚，滿地的垃圾，看看就惡心。就算一朵蓮花養(yǎng)在這里，也得立馬枯萎。
　　 但為了這房子，我一一應(yīng)承下來。轉(zhuǎn)給她2600塊錢，算是定了下來。那兩個架子，我暫時沒想好做什么，也就沒要。她說第二天就找人賣了，然后再把衛(wèi)生打掃一下。“你看，很簡單。也沒要轉(zhuǎn)讓費，你光交房租就行了。隔壁炸串的嫌我不要點轉(zhuǎn)讓費，我說又沒什么東西，要什么轉(zhuǎn)讓費。”末了又告訴我，跟房東簽合同的時候，一定要加上一條，三年之內(nèi)不準漲房租。我說還可以這樣操作呀？她說，我簽的時候就加了這條，房租就沒漲。其他幾家，房東都要漲錢。這可是商業(yè)機密呀，花錢都買不到的呀。她可真是個大好人！而且快言快語，直爽利索，痛痛快快就把房子租給我了?？赡芩谑芯脮r間不夠長，還沒有那么世故。
　　 接著她又悄悄說，那些賣小吃的肯定對你說生意不好，那是怕你搶他們生意呢！這里房租多劃算呀！你也看到了，南面那些店鋪，沒有走的！還有，說好了的哈，如果你不想租了，這2600塊錢，我可不退了哈。我說，租下了就是租下了，不會反悔，我還想在這養(yǎng)老呢。她笑了，問我：用不用今晚就把房子給你清出來？我說不用不用，反正我也不著急。她說，那行，就這么定了。一會兒就去把租房廣告給撕下來。明天給你鑰匙。
　　
　　 五
　　 回到家，還像是在做夢。這么順利地就租了個店面？是真的嗎？以后，這店就是我的了？坐在燈下，看著轉(zhuǎn)出去的錢，確認已經(jīng)進了人家的錢包，確認，那房子是我的了！
　　 明天得去店門口照個像，留作記念。
　　 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就想有個店，那些時候只是想想，看到別人開店，也只是羨慕一下，并沒有真的動心思。從疫情開始，出租車的生意一落千丈，我也做得精疲力盡。以前，母親總說我不管做什么都是二分鐘的熱度。誰曾想，出租車一干就快二十年。有時想想，半輩子了，是不是該換個活法，換一種生活方式，不再那么疲于奔命，過一種相對安閑的生活？每當特別累的時候，這種愿望就特別強烈。我知道，我越來越渴望安定了。
　　 現(xiàn)在，終于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店鋪，重新有了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想一想都激動！
　　 第二天下午我剛到家。土雜店的女人打來電話：“姐，我跟你說哈。俺對象說，那兩個架子我們不用了，當時買花了1200，現(xiàn)在1000賣給你！”
　　 “可是，我用不著啊。我要著也沒用??！”
　　 “今天又來一個看房的，他說他能用上?！?br />　　 “你什么意思？我可是交了錢的，這房子就是我的了，你怎么還往外租呢？”
　　 “是這樣的姐，你要是租呢，就得1000塊錢要著那兩個架子。我也沒要轉(zhuǎn)讓費，這已經(jīng)很便宜了?！?br />　　 一下子，我從飄著七彩祥云的天堂一下跌進黑暗無邊的深井?！笆菦]有轉(zhuǎn)讓費，除了一個月的房租，我已經(jīng)多給你1000了，現(xiàn)在又要1000，你說我要架子干嗎呀?！?br />　　 “反正你要房子就必須得要架子！”她的語氣強硬，跟昨天簡直判若兩人。很不喜歡被人綁架，這種感覺很不舒服。
　　 我從沒跟人做過這樣的交易。最多就是去市場買買菜，有時也講講價，但從沒有這樣壓抑過。從昨天下午轉(zhuǎn)給她錢，以為這鋪子就是我的了，激動欣喜之情還在心頭蔓延，誰知道此刻一下掉“井”里了。我真后悔昨晚沒讓她把東西搬出去！如果我有第三只眼能看清，她只是一個出爾反爾不講誠信沒有道德的生意人。
　　 鑰匙還沒拿到手，先嗆了一口水?？磥?，這店與我無緣。
　　 想都沒想我退了店鋪。后來丈夫打聽到，那兩個鐵架子就是一堆廢鐵，她賣不出錢來，就想在我身上賺一把。
　　 真是“市井”，到處都是陷阱，到處都是算計。這“井”，可真夠深的！
　　
　　 六
　　 一天傍晚，小區(qū)門口又遇到土雜店的那女老板?？吹轿?，她眼神躲閃，一臉不自在。倒是我，大大方方走向她。
　　 我很慶幸啊，只是在市井走了一遭，并沒有租下鋪子，成為這市井中的一員。那樣，我和你，也就只剩下算計和提防，沒有這一番傾心長談了。
　　 能把一堆廢鐵抓住機會讓它利益最大化，既不是人性的貪婪，也不是貪得無厭，這是生意人的本能，無可厚非。感謝你??！讓我見到了什么是真正的生意人。我不怪你。祝你生意興?。?br />　　 她的臉白一陣紅一陣，最終只叫了兩聲“姐”。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每個人也都有自己的行為準則。不難為別人，不委屈自己，不必處處算計時時提防活得那么累，讓心地單純，我堅信，就算身在市井，也可以多一些輕松和自在?；钪?，本身就已經(jīng)不容易了，何必那么苛刻呢？
　　 我可能暫時還不能改變自己的生存方式，但我可以擁有自己的生活態(tài)度。告別了土雜店的女主人，我又走進這片小市井。雖然我像一朵沒有燃放的煙花還沒來得及絢爛就熄滅了，但我仍然愛著這市井，愛市井中的這些蕓蕓眾生，喜歡看這眾生百象。正是這些市井中人，才讓理想中的生活落地生根，有了平凡真實的煙火之美。
　　 真的，我一點都不怪她。
　　 每個門店依舊開著門，有的空無一人，有的有三兩食客。過街天橋的云梯斜伸下來，邀我踱步上前。天橋上有幾個放學的孩子，還在逗留。幾個老人站在橋中間用手機拍照。車流是一幅暖心的畫。十二個來往車道，右邊的車亮著紅色的尾燈奔向遠方。左邊的車閃著白熾前燈從遠方駛來。不管是來的還是去的，他們當中，肯定有人剛剛關(guān)了店鋪的門，從市井中來，但都會奔向一個目的地——煙火。
　　 那是一個常與市井搭檔，可想起來卻異常溫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