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走近煙臺(散文)
◎溫柔與澎湃
初到煙臺,適逢下雨。雨不大,但也淅瀝成簾,風吹簾動,珠玉之聲,清清亮亮,落在一片片的綠樹青草地里,更有瑩潤剔透之感,似一把琵琶,彈響在空山。初相見面的煙臺,先聲奪人,僅用雨聲就征服了我。雨簾壓低了視線,雨傘下低頭跳躍,躲過腳下一條條的清溪,它們在奮不顧身向低處流淌,急于撲向大海,那里才是它們的安身立命之所?!皣W啦”之聲,如書頁翻動,似乎在委婉地告訴我,煙臺,這個沿海城市,需要像對待一本書那樣,要輕輕靠近,慢慢翻動,認真閱讀,才能發(fā)現(xiàn)它深藏的魅力。
走進一家銀行,打聽一個去向。銀行漂亮的女工作人員,還有幾個避雨的市民,他們熱情地用煙臺方言,給我們推薦了幾條公交路線,還非常耐心的,把每一條公交路線的上車位置,都詳細說給我們聽。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微笑,語氣那么輕柔,像外面飄著的雨絲,沒有絲毫生硬和疏離,仿佛我們不是客,而是他們好久沒見的親人,值得他們這樣輕聲細語又熱情洋溢。
一次邂逅,和美的煙臺方言,幾個煙臺市民,一下子讓我在雨中貼近了這座城市的魂,它那么柔軟親切,仿佛我們前世曾經(jīng)相遇過。
有了第一次的鋪墊,很快就有了第二次的煙臺之行。第二次去,住在一個叫清泉寨的地方。離海很近,出了酒店門口就能看到大海。步行幾分鐘就可以走到海邊。
我喜歡大海。骨子里的喜歡。相比它平靜如鏡時細浪吻沙的恬淡安詳,更喜歡它巨浪滔天時震耳欲聾的氣勢磅礴。江河湖塘都可以安靜,但驚濤拍岸卻只屬于大海。雖然錢塘江的大潮舉世聞名,蔚為壯觀,但江河入海,大海的洶涌澎湃無可比擬,無可替代。
特地趕早去看大海的潮。天上云,一層一層,遮住了早起的太陽。陽光從烏黑的云層里泄下一束一束的光,直射到海里。海面上,波詭云譎,風,看不見,卻聽得見,尖銳地呼嘯著。跟著從天邊涌來的浪頭,似萬馬奔騰,以排山倒海之勢鋪天蓋地而來。浪頭撞到觀景臺上,“嘩!嘩!嘩!”像發(fā)怒的雄獅,直沖上臺去,掀起幾米高的浪頭??磁_上的人驚呼著后退,又嘻笑著跟上來。
水石窾坎充滿詩意,但絕沒有巨浪滔天那樣壯懷激烈氣勢恢宏,像一個民族怒目圓睜的吼聲!
對于一百多年前的煙臺,這震耳欲聾的吶喊與怒吼似乎更為強烈。一百多年過去了,此時的大海用一腔熱血和赤誠發(fā)出的滔天巨浪,仍錚錚作響。仿佛在告誡在提醒人們:不要忘記歷史,不要忘記屈辱!
◎屈辱與奮進
坐上公交去往東炮臺。
一百多年前的清政府風雨飄搖。為了對付倭寇,李鴻章經(jīng)過考證,認為:“渤海大勢,京師以天津為門戶,天津以旅順煙臺為鎖鑰?!辈⒄f山東沿海修炮臺,尤以煙臺為最先最要。濱海北路的巋岱山,三面環(huán)海,扼守出???,西與煙臺山呼應,北與芝罘島遙望,東可見崆峒島,南可見玉岱山。1891年,李鴻章奏請光緒皇帝,出資100萬兩白銀,由德國技師督造,于1894年建成了煙臺東炮臺。
沿著蜿蜒的石階拾級而上,一個龐然大物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是那門德國制造的克虜伯大炮。大炮自重45噸,口徑210毫米,炮管長12米,可360度旋轉(zhuǎn),射程可達萬米,被譽為“世界海岸炮王”。如果克虜伯能夠開口,它一定會悲憤吶喊。它立在煙臺東炮臺,本為打擊侵略者,然而一炮未發(fā),戰(zhàn)爭就結(jié)束了。北洋海軍全軍覆沒,旅順人民慘遭殺戮。
但是戰(zhàn)火沒有殃及煙臺,東炮臺得以完整保存。只是隨著清政府一次次喪權(quán)辱國的條約簽定,1901年《辛丑條約》后,煙臺東西炮臺均被拆除,克虜伯大炮炮機被迫拆除。清政府的強國夢,就這樣和這尊大炮一樣,一敗涂地。命運多舛的東炮臺后經(jīng)修復,又摧殘,又修復,才有了現(xiàn)在的樣子。直到2002年,北方重工業(yè)集團公司才將克虜伯大炮修復完好。
現(xiàn)在,它依然威武不減當年。游人圍著大炮轉(zhuǎn)著圈地看,嘖嘖稱奇。大炮的一邊,一門速射炮還架在炮臺的垛口上,對著遠處的大海。
走近這門大炮,撫摸著它身上的斑斑銹跡,內(nèi)心在想,為什么要把它修復?為什么不保持原來的樣子,讓所有游客都帶著問號,去尋找一百年前的真相,永遠記住那段悲壯和屈辱的歷史?炮,可以重裝,歷史卻不能改寫?!凹埳系脕斫K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弊寶v史的影像還原現(xiàn)實,讓視覺的沖擊撞擊靈魂,遠比從書本上資料上得來的更加深刻更加厚重更有教育意義。
北洋水師全軍覆沒了,李鴻章卻給煙臺留下了一座炮臺,一段歷史?,F(xiàn)在,東炮臺已經(jīng)成為煙臺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國防教育基地。
此時此刻,面前的大海,碧波萬傾,風平浪靜,銀光閃閃。站在這座堅固的炮臺城墻前,西望群山如黛,東眺海天一色,一百年前的硝煙早已散去,可是這些炮,是永遠的聲音,永遠不會消散的聲音。有句話叫“民族的就是世界的”,這些炮發(fā)出的聲音,永遠只屬于中華民族,但全世界都聽到了。它是一座城市的聲音,是中國人民的聲音,是中國人民對侵略者發(fā)出的怒吼。這怒吼,從沒間斷,就像面前的海水從沒干涸。
忽然,一陣宏亮有力的聲音從側(cè)面響起,直沖云霄。大家不約而同尋聲望去。炮臺一側(cè),樹蔭下的綠草地上,一個年輕的女教師正和一群小學生,慷慨激昂地背誦著: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鏗鏘之聲振聾發(fā)聵,讓人熱血沸騰!我們的孩子從小習慣了就讀圣賢書,讀“人之初,性本善”,他們根本就不知道,“習相近,性相遠?!边h得多么殘酷多么悲壯???或許,我們應該從頭再讀梁啟超,讓這鏗鏘之音,如大浪滔天,蕩滌神州大地。
歷史,總是那么神奇,跌宕起伏中,有悲也有喜,有嗚咽也有強音。勇于面對未來,就是對歷史負責。
煙臺蘋果萊陽梨,是山東有名的物產(chǎn)??赡茉S多人不知道,煙臺還盛產(chǎn)葡萄——享譽世界的張裕葡萄酒的原材料。
《煙臺張裕釀酒公司四十周年紀念冊》記載“本公司成立于清光緒十八年,迄今已四十年矣。創(chuàng)辦人張公弼士,慨吾國實業(yè)幼稚,常懷振興之志。清同志十年,公在南洋應駐荷屬法領之宴,席間出葡萄酒飲之,味甚甘。詢所制,據(jù)云,吾國煙臺最宜栽植葡萄,以之釀酒,當較此為佳,遂默識之。光緒十七年,公回國,躬自來煙調(diào)查,毅然出資三百萬,在東,西,南三山購地數(shù)千畝,栽植佳種葡萄?!?br />
張弼士,南洋華人,富可敵國。在一次宴會上,聽一個法國領事偶然談起煙臺的葡萄釀造的葡萄酒,味道香醇,酒質(zhì)可與法國的白蘭地相媲美。煙臺靠山面海,氣候濕潤,土質(zhì)肥美,確是種葡萄的好地方。經(jīng)過實地考察,1892年,張弼士成立了張裕葡萄釀酒公司。他是一位愛國實業(yè)家,當時的清政府危機四伏,他一心想要實業(yè)興國?!霸!本褪窍M鎳∨d裕。他的企業(yè)精神,不是“利”字當頭,而是“愛國”為先。
在解放路上,一個三層門樓的大門,就是張裕葡萄釀酒公司。我是坐在公交車上看見它的。那時,沒有留意。出門也沒有攻略,只知道到離開熟悉的城市逃離熟悉的生活,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讓心情完全放松。卻不知道,當時的一暼,竟燦若驚鴻。
大門敞開,沒有車,沒有人,只有幾棵粗壯高大的樹,安靜地站在那里。這里已成了葡萄酒博物館。透過敞開的大門,我似乎依然能看到,一百多年前,里面燈火通明,人們熱火朝天,干勁十足。張裕人,在不斷摸索不斷改良不斷前進中,不斷壯大雄起,最終,2022年,成為全球葡萄酒第一的世界級品牌,屹立東方。那是中國葡萄酒工業(yè)的發(fā)祥地,一個民族企業(yè)的靈魂骨骼誕生地。從那時起,中國的葡萄酒釀制不再受制于人,中國,有了自己的葡萄酒——張裕葡萄酒?!捌咸衙谰埔构獗?,欲彈強音自己催。而煙臺,也在1987年,被國際葡萄酒與葡萄酒組織授于亞洲唯一的“國際葡萄?葡萄酒城”。
與甲午風云同時期的張裕,歷經(jīng)一百多年的風風雨雨,如今它已成為一顆璀璨的明珠,閃耀全球,熠熠生輝。每當人們轉(zhuǎn)動酒杯,高腳杯里透明的紅色,馨香著每一位中國人的心。那是一種由衷的民族自豪感。就像我每一次喝葡萄酒,都會在心里默念一遍:張裕!
◎浪漫與恬淡
煙臺是一位飽經(jīng)風霜閱歷深厚的智者,它和藹可親,歷經(jīng)滄桑卻依舊風度翩翩。越走近它,越覺得它的魅力無限。有時它沉默,沉默讓人更加敬重。有時它激動,激動是因為深情無限。
與東炮臺毗鄰的,是一處像深月的海灣,稱為月亮灣。月亮灣海水清澈,沙灘平緩。有晶瑩的鵝卵石,有輕柔的海風,有溫馨的意境。月亮灣有一個高大精美的銅雕——月亮老人,慈眉善目,長須髯髯,笑容可掬。熱戀中的人到這里海誓山盟,請月亮老人見證他們的愛情。穿著婚紗的新娘,滿臉笑容地在月亮老人面前,與相愛之人,留下幸福的時刻。
最生動的是那些密密麻麻擠在一起,串滿了整個景區(qū)欄桿的紅綢帶和各種形狀的祈??ㄆ?。遠遠看去,大海蔚藍幽深,綢帶鮮紅艷麗,蔚為壯觀。那些卡片,有心形,蘋果形,還有橢圓形,是薄的木片。上面有的畫著色彩艷麗的卡通畫,畫上的人手拉著手,不離不棄;有的畫著兩個吻在一起的卡通人,一枝丘比特的神箭穿過連在一起的兩顆心;有的寫著“祝愿我的女兒今年能找到男朋友!”有的寫著“丫丫,祝你幸福!”有的這樣留言“愿一切所得,不負今日所行?!保旅媸莾蓚€字母,中間一個心。鮮艷的紅綢帶在海風中輕揚,各種的卡片,寫滿滾燙的祝福。滿滿的愛意如潮水,連綿不絕,連綿不絕地拍打著人們的心靈。那些卡片,有的距今已有五六年。上面的字跡,被風吹,被雨淋,被海潮洇,滲進木質(zhì)紋理,變得模糊,走形。隨著時間愈發(fā)久遠,它們將被新的卡片層層疊壓,漸漸與回憶糾纏在一起。多年以后,這里也許再也找不到當年的筆跡了。然而,海為證,心為證,愛為證。月亮老人的祝福,安佑著每一個心懷愛意的人。
生活不能沒有愛。愛,讓煙臺人更加從容,恬淡。
慢慢走著,看著,感動著,我從心底里喜歡上這座城市。
早上,我們放棄了酒店備有的早餐,自己出來吃早餐。酒店有早餐,那里的碗盞精致,那里的食品精美。但那里不屬于煙臺,它屬于酒店文化。我們想吃煙臺人吃的早餐。聽著煙臺方言,吃他們親手做的美食。和一群煙臺人坐在一起,不必中規(guī)中矩,不必紳士淑女,從一粥一飯中品嘗煙臺人的酸甜苦辣。煙臺多山,地勢起伏不平。酒店處在一個高崗上。出了門口,東去二百米一溜下坡,就是大海。早上的海風涼爽濕潤,空氣清新怡人。街口處,一個中年女人,臉上帶著可人的微笑,正忙著手里的活。面前一口小鍋,熱氣騰騰,一個個炸好的面團團,黃燦燦的,一看就是又酥又香的那種,饞涎欲滴。問了才知道那叫面魚兒。旁邊的保溫桶里,有稀飯,有豆?jié){。早起鍛煉的,從海邊散步回來的,還有附近居民樓里的孩子,絡繹不絕,走了來了,緊張又匆忙,一切卻又那么井然有序。吃完了的,決不耽誤一秒鐘,立馬起身,為后面的人讓位。后來的,也不著急,一臉平靜,靜候片刻。兩張小桌,就像幻燈片,真切地記錄著煙臺人一個平凡的早晨,記錄著他們的謙讓和美德。我們買好了飯,站著等。特別享受這種等待的滋味。好的東西從來都不是一蹴而就的,等來的美味,果然不負味蕾。面魚兒酥香,豆?jié){甜香,小咸菜酸辣清爽。邊吃邊看近在咫尺的大海,煙臺人平常的一頓早餐,在我心里釀成了一首詩。
傍晚,出來散步,碰巧看到一幅煙火氣十足的“民生圖”。太陽還沒落下去,月亮早早掛在半空。人們不急不忙,有的從小區(qū)走出來,有的買了菜進了小區(qū)。敞開的門店里有店主招呼顧客的聲音。一個小女孩牽著一只小狗狗,輕聲地喊著:妞妞!妞妞!走啊走啊,快點兒快點兒!那只小狗就屁顛屁顛跟著她小跑起來。好溫馨的畫面??!
不知不覺又來到海邊。薄暮的大海更加幽碧深邃,九月的海風像一把梳子,輕柔地梳理著我的思緒。大海是這座城市的魂魄。它養(yǎng)育了煙臺人。煙臺人用它書寫著一個城市的精髓。而我,只是粗略地翻了幾頁,就被它的厚重、溫情、親切、浪漫所征服。只有傾聽更多的聲音,觸摸更多的溫度,把心貼在它的胸膛上,才是真正地走近煙臺,才能讀出那些深藏在歲月褶皺里的苦與樂,悲與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