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私人信件(小說)
一
我跟朋友在一起聊天的時候,會提到我曾經(jīng)在軍隊大院兒生活。我會說我很適應(yīng)那樣的環(huán)境,一棟棟房子整齊劃一,房前屋后種著高大的楊樹,每一扇玻璃窗那么寬大明亮,就連鍋爐房旁邊的大煙囪都透著威武之氣。我也會說到大院兒周邊的環(huán)境,寬闊的馬路,路邊的小樹叢,還有夏天到來時縱情飛舞的蜻蜓。我的朋友會羨慕地附和我?guī)拙?。我又覺得說得太多那就是顯擺了,人家心里肯定會說,都什么年代的事了,早就是老黃歷了。
隨著年歲的增長,我越來越不愿提及在大院兒的生活經(jīng)歷,一晃已經(jīng)50出頭,那些往昔似乎就要忘卻,只有在微信名里還留著香山紅葉這樣的字眼,好像是為了留下一點印記。很少有人知道我為什么起香山紅葉這個微信名,偶爾有人問我,你忘不了香山的紅葉吧?我不猶豫,說是的。這么回答沒問題,可真正的原因我卻從沒說過,就好像那是我的秘密。好在我不是名人,過往的經(jīng)歷公之于眾,也不會有什么負面效應(yīng)。我寫下這些文字,只有一個目的,為自己的人生留下美好的回憶。我曾經(jīng)對朋友說過:人生如烹小鮮,各種感覺都會有,讓我們都有幸福的生活吧。
我父親在大院兒工作的時候特別忙,他是通信處的參謀,經(jīng)常要在辦公室里繪圖,也經(jīng)常出差,很少有時間過問我和我哥的學習情況。我哥大我三歲,我上高一的時候,他進了一所中專學校。我們倆的興趣愛好不一樣,我哥喜歡練習武術(shù),我則捧著文史哲方面的書,一看就著迷。我哥練武在大院兒里小有名氣,我默默無聞,鄰居說我斯文,僅此而已。不過我自我感覺不錯,覺得自己挺有才,懂得挺多,在高中的演講、辯論比賽中得過幾次獎,老師、同學都說我不是一般的人。
我那時候滿腦子想的都是天下大事,就覺得自己以后肯定能成為一個先天下之憂而憂的知識分子,可遺憾的是,高考我沒考出像樣的成績,連大專線都沒達到。我放棄了上中專,覺得上中專學不到什么本事。我父親說,那你就工作吧。后來新華書店招工,我覺得這工作挺適合我,看書不花錢,就去報了名。
不過說真的,我能被錄取,還是我父親托人打了招呼。我慶幸不已,心想,都說走后門兒不好,可不走后門兒,很多事沒法兒解決。當然了,我這么說,很多人會有看法,我只是說了實話。我就不具體說我在新華書店的情況了,反正就是個收銀員,每天按部就班,早上七點半上班,下午五點半下班,中午休息一個半小時。我覺得這工作雖然簡單,但比我母親在蔬菜商店賣菜好多了,至少還算干凈,再說買書的人素質(zhì)在那兒,很少碰到為買書較勁的顧客。我的生活可以用平常而輕松來形容。
我要說的故事,是從那天傍晚六點我去大院兒一食堂買飯菜開始的。
二
我記得那天我的心情特別好,走出食堂時嘴里唱著小曲兒,是《南泥灣》,只不過我只會前幾句,反反復(fù)復(fù)唱這幾句,挺得意,感覺聲音還行,沒跑調(diào)。我下臺階時,迎面走來幾個女兵,她們有說有笑。我經(jīng)常能見到女兵,可很少見到笑得這么開心的女兵,那笑聲比我哼的《南泥灣》動聽多了。我多看了她們幾眼,只見當中長得最漂亮的一個正巧也看了我一眼。這女孩兒眼睛真大,很像電影明星。不過她看我的眼神可不那么友好,就像是看到了一個奇怪的人,充滿疑惑的樣子。
我從她們身邊走過去沒幾步,又回頭看了她們一眼,幾個女兵的齊肩發(fā)都那么烏黑飄逸,瞬間,我的心里像是一個石子投進了水面。嗯,要是和她們聊聊天多好。我懂得不少,口才馬馬虎虎,雖然關(guān)心的都是天下大事,但她們也許會說我是個有雄才大略的人。可我再一琢磨,又覺得自己太普通了,肯定沒有吸引異性的地方,不然怎么只有一個女兵看我,還是用那種疑惑的眼神呢?幸好我讀過幾百本書,知道女性大都矜持。我猜想最漂亮的那個之所以用疑惑的眼神看我,可能有什么特別原因,興許她以前見過我,要不怎么會看我一眼呢?其他幾個女兵沒她聰明,所以才不看我呢!
那天晚飯時,我問父親,是不是咱們大院兒的女兵,都是通信站的兵?我想得到父親肯定的回答??筛赣H用疑惑的眼神看著我問道,你關(guān)心這些干啥?是不是對女兵有什么想法?告訴你別動這腦筋,部隊里有規(guī)定,你還是老老實實地工作,找對象以后再說。我頂了父親一句,看上女兵有什么不可以?她們也有復(fù)員的那一天。我哥說我還小,不懂事兒,再過幾年就懂了。我說,再過幾年,地球和現(xiàn)在都不一樣了,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以后是以后。父親還是提醒我,讓女戰(zhàn)士犯錯誤可不是小事,害人害己,別沒事找事。我覺得這話有道理,不過我還什么都沒做,哪來犯錯誤,太小題大做了。
上高中的時候,我曾經(jīng)被班上一個女生吸引。她不光長得漂亮,也很有才,寫的文章可順溜兒了,還在報紙上刊登過。我給那個女生寫過幾個小紙條,說我喜歡她,可她從沒正眼瞧過我,傲氣十足,我心里受了不小的打擊。后來我想明白了,這是沒緣分,人和人之間要是沒緣,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愛情,要不怎么說心有靈犀才行呢??蛇@回,我覺得這女兵比我的那女同學好多了。女同學看都不看我,這女兵看了我一眼,至于為什么充滿疑惑,我還需要慢慢探究。我這個在大院兒長大的人,還是有點優(yōu)勢的,再說我知識面豐富,不可能沒有吸引異性的地方。我和漂亮女兵也許有緣分,多少有一點吧,就憑她看我也能說明有緣分。
為了證明我和那個看我的女兵有緣分,我希望能再次見到她。我想這不難,我只要在上次碰到她們的那個時間出現(xiàn)在一食堂就可以了。每天一到下班時間,我就收拾好挎包,騎著車往家趕。單位里的同事問我怎么這么急,我說趕回去和同學討論些問題。說來奇怪,越是想見到她,越見不到,就好像她已經(jīng)不在大院兒里似的。我揣摩她可能調(diào)走了,不過哪有這么巧的事呢?我又猜她可能工作忙,不能在那個時間吃飯。半個月沒見到她,我備受煎熬,從沒有這么心神不寧過,我甚至想去通信站瞧瞧。找個理由進去不難,我父親是通信處的參謀,通信站的人應(yīng)該認識他。不過我又不想去了,我擔心這樣會讓她覺得我是個冒失的人,她一定不喜歡我這么冒失。
上班的時候,我心事重重,幾次把錢找錯了,少找了人家顧客提醒我,多找了人家不吭聲,我自己倒霉。書店經(jīng)理問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我說沒什么事。經(jīng)理說,軍子,你到書店上班時間不長,自己要把握好,別的不說,至少對得起每月60塊錢工資才行。我答應(yīng)經(jīng)理一定端正態(tài)度,做一個合格的工作者。經(jīng)理夸我素質(zhì)高,沒白讀那么多書。我心想我在這兒真就是大材小用,要不是能不花錢看書,我才不稀罕這工作呢。不過我挺好面子,收款時認真負責,很少再出錯。
有天下了班兒,我沒去一食堂,坐在床邊上翻小說。有一篇小說,講一個年輕的中專老師單戀上了女學生,每天都沉浸在遐想之中。我邊看邊琢磨,我這好像和小說里的男老師有點像,不過我現(xiàn)在挺正常,吃飯睡覺都沒問題,小說里的男老師寢食不安。我心想他那是不靠譜的瞎想,我才不會那樣呢。就算我是單戀那個女兵,我也會有男人的樣子,好歹我是在軍隊大院兒長大的,自信肯定有。
當時我父親正在筒子樓的樓道里炒菜做飯。我正看得起勁時,忽然聽到一個女聲,“張參謀,請問陸參謀家在哪兒?”
“隔壁就是?!?br />
我突然預(yù)感到什么,一下躥到門口,往樓道里看。啊,果然是她,怪不得聲音這么好聽,只有她才會有這么好的嗓子。
我看她時,她側(cè)過臉瞧了我一眼。這回她的眼神里沒有疑惑,似乎有點驚訝。她的嘴角微微上翹,就像是要笑,可沒笑出來。我父親對我說,小軍,去鍋爐房打兩瓶開水回來。我嗯了一聲,轉(zhuǎn)身去拿暖水瓶。在去打開水的路上,我回憶著她的眼神,這回肯定不同于上回擦肩而過。她的嘴角微微上翹,要是瞧不上我,她的嘴角應(yīng)該向下撇,至少說明她對我不反感。我是經(jīng)常看哲學書的,對心理學的常識也略知一二,經(jīng)過分析,我大致上得出結(jié)論:如果我對她有所表示,她應(yīng)該不會不理不睬。她認識我父親,而我是張參謀的兒子,我父親管通信站,這是我接近她的有利條件。
晚飯時,我問父親,剛才那個女兵是通信站的嗎?
父親臉一板說,人家剛?cè)肓它h,準備要提干了,你別瞎想,想點實際的。
我一聽這女兵要提干了,心里打了退堂鼓。就我一個新華書店的收銀員,和人家在一塊兒說幾句話還行,要想談戀愛,這可能性幾乎為零。父親說想點實際的,真沒說錯。不過我畢竟只有19歲,正當是思想豐富的年紀。我想,雖然自己是收銀員,但我喜歡文學,也許過幾年我能發(fā)表小說。那個史鐵生身殘志不殘,寫的兩篇小說得了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那名氣多大呀!我要是寫,哪怕得個海淀區(qū)的什么獎,也算是作家了。作家和女軍人談戀愛不可以嗎?作家的地位現(xiàn)在多高呀!人們對作家那么尊敬,有很多人要找他們簽名呢!我的想法讓心里美滋滋的,就好像我已經(jīng)成了作家。
我耍了個心眼兒,跟父親說,我一個收銀員肯定配不上人家,但知道她姓什么總可以吧?
父親嚴肅地說,不是配不上,是不可能,你有什么配不上的?你收銀那是正經(jīng)工作,現(xiàn)在想進新華書店,你當容易呢?想進廠都不容易,別說進書店。
父親這幾句話給我打了氣,我夸??谡f,我現(xiàn)在天天看小說,以后也會寫小說,說不定就成了作家。等成了作家,找對象肯定好找。父親滿意地說,這還有點志氣,男人就得有志氣。
我又問,她姓什么?
這回父親挺直接,說姓吳。
我得意極了,她在通信站,入了黨,快提干了,姓吳,我這信息有了不少,后面可以發(fā)揮我的聰明才智了。
要說聰明,我真有點兒。上小學五年級時,我的一個同學是沙窩村的,姓李。他這人喜歡吃,早晨要吃大餅、油條,下午放學后喜歡到自由市場買瓜子、花生。他手頭緊,就跟我商量,說他爺爺以前是地主,現(xiàn)在家里有幾十個袁大頭,如果我愿意,他把袁大頭賣給我。我對袁大頭感興趣,知道很多人想收藏那玩意兒,就問多少錢一個。他說兩塊錢,我說自己只有一塊七毛五。他想了一想說,行,一塊七毛五就一塊七毛五。我心想,這農(nóng)家子弟哪有我這大院兒子弟聰明??!我花一塊七毛五買塊袁大頭,那真是交了好運。
第二天,我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我捏著袁大頭對著邊上一吹,嗡嗡聲就出來了。是真的,他沒蒙我。我得意地對他說,以后要賣還找我。雖然后來他沒再賣給我,但我也不貪心,想到這筆劃算的買賣就美不滋滋。
三
我們院兒里的錢峰是我小學時的同班同學,他爸是保衛(wèi)處的參謀,院兒里的情況他比我更熟。我想和他聊聊,也許能有接近那個女兵的好辦法。我約他晚上去操場看電影時碰個頭。
那天放的電影是《本命年》,我和錢峰一邊看電影,一邊說起各自的近況。我說自己看上了院兒里通信站的一個女兵。
錢峰說,軍兒,你上學時就與眾不同,這工作了,還是這么有奇思妙想,那些女兵個個都是人精,你是不光膽子大,還挺有品位。
我說,不是膽子大,是特別喜歡,不能自拔。
錢峰說,我告訴你,這事兒搞不好,你得受幾重打擊,就算那女兵跟你好,也成不了。她們來自五湖四海,哪天回原籍,你怎么辦?
我沒想過這個問題,心里也不知該不該堅持原來的想法。
錢峰不愧是保衛(wèi)參謀的兒子,他說,我?guī)湍阃妒瘑柭?,先探探可能性?br />
我說,要是我能和她聯(lián)系上,我請你吃涮羊肉。
錢峰說,算了,你那點兒工資留著自個兒用吧,我哥現(xiàn)在在大公司上班兒,掙了不少,我不愁吃喝。不過我以后找你幫忙也說不準。
我覺得還是一起長大的小學同學夠意思。我說,我別的本事不一定有,幫你寫封情書應(yīng)該沒問題。
錢峰說,拉倒吧,我找女朋友不會寫什么字兒,來點兒實際的,有錢給她花,她肯定滿意。
我說,你這人小時候文質(zhì)彬彬,長大了跟街上的痞子似的。
錢峰回我一句,你小時候見了女孩兒躲遠遠的,現(xiàn)在找著機會往上靠,以后什么樣,真不能預(yù)測。
我笑說,我要是能和她成,我就老老實實過一輩子。
錢峰笑得前仰后合,軍兒,你這人蔫兒壞,小時候我媽就說你這人蔫兒壞,以后就是老實也是表面,你骨子里有壞水兒。
我笑而不語。
錢峰的本事真比我大,他沒幾天就弄清了那個姓吳的女兵叫吳娜娜,是福建那邊一個小城市的人。我說我想直接去找她,就隨便聊幾句。
錢峰說,你這樣她肯定不會理你,人家不認識你,就算知道你爸是通信處的參謀,可人家也不可能馬上答應(yīng)和你交往呀。你以為她是普通女孩兒?人家在咱們大院兒里當兵,各種規(guī)定能隨便違反?我勸你還是從長計議,先有目標,再慢慢找機會,說不定水到渠成的事兒會有。軍兒,你從小就聰明,不會束手無策,你是咱們小學同學里的智多星。那年你不是白撿一個袁大頭嗎?
我一聽這話,馬上辯解,那是我花錢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