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君子蘭與母親(散文)
母親沒養(yǎng)過君子蘭。母親養(yǎng)的花都不用花錢。街頭巷尾隨處可見的花種,盆盆罐罐,隨手一插,遇雨就長,見風(fēng)開花。君子蘭是我從花卉市場買回來的,母親并未吩咐。我懂得母親愛蘭的心,她曾說蘭是花中的“公主”的話,我覺得這不是母親隨口說說,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歡。
母親已經(jīng)去世五年了。我一看到蘭花,便想起母親在世時的樣子,置于窗臺的那盆君子蘭似乎就像母親和我呢喃絮語。
一
抱回這盆君子蘭算是意外收獲。
有一段時間,癡迷蘭花。不知是受“我從山中來,帶著蘭花草”這首歌謠的影響,還是受“縱使無人也自芳”這首詞里孤傲的蠱惑,還是因為“空谷幽蘭”這個成語中與世無爭的境界,反正,對蘭花入了迷。也許是受到母親愛蘭的熏陶吧,說不清了。好像有盆蘭花置于窗臺,我就擁有了一個寂靜的山谷,獲得了一個空曠幽靜世界。
于是趕在春節(jié)前去花卉市場找蘭花,也想好好觀賞一下。蘭花真不少。一盆一盆,養(yǎng)得肥肥胖胖,色深,葉厚,不經(jīng)日曬雨淋,養(yǎng)尊處優(yōu),如發(fā)福的中年女人,豐腴得失了少女的清純,頗有華貴之氣,與我在畫中見到的蘭花大相徑庭。畫中蘭花,清瘦伶俐的葉片,帶著山野的粗放,伸向無邊的空寂。我對養(yǎng)花很挑剔,不想母親那樣,是個花就插于盆中。
我的目光專注于君子蘭。因為“君子”二字,讓我心生敬意,喜孜孜地抱回家。它有著亭亭的箭桿,箭桿上是一圈排隊等待開放的花苞。我把這漂亮的造型看成是一只優(yōu)雅的丹頂鶴。過年的時候,這些花苞次第開放,花色艷麗,花容精致,花姿優(yōu)美,花香馥郁。我是左看右看,右看左看,總也看不夠。家里第一次有了花,即使它們謝了,也舍不得扔了,把那些花魂一縷縷放進書本,讓它們芳香喜歡的文字。
母親也覺得這個年過得好,于是來了情緒,嘴中居然說出一個讓我驚訝的詞——“蘭年”。我真找不到“蘭年”的說法,反正覺得有味,便在日記里寫下這個詞,于是每當(dāng)想起母親,我就想到了“蘭年”,母親如蘭,清雅有韻,我第一次也把這樣的形容詞給了我母親。
還有個未出爐的計劃,以后的每一年,都要用一盆花來命名,明年,我想請一盆桂花,很吉利的啊,叫“桂年”,以后,什么“竹年”“菊年”……我要根據(jù)花市的情況臨時決定,也要給母親留著想象的空間。
二
有時,我們的想法并不能如愿。今年,這只美麗優(yōu)雅的丹頂鶴沒有如約前來和我共度春節(jié)。新年的鞭炮噼噼啪啪震天響,也沒驚動這盆君子蘭。它只是象征性地長出兩個新葉,就再也沒有其他動靜了。
春節(jié)過去了,二月過完了。三月又過半了,春天也快過去了,君子蘭仍沒有長出箭桿來,也不見好看的花骨朵。唉!希望凋謝了。世上的事,強求不來的。也許是去年它開得太恣肆,勁兒使盡了,今年要歇歇吧。
陽光一天天地強烈起來,我把它從窗臺上抱到床前的地板上,用窗簾遮住陽光,防止曬傷。
沒有希望的日子清淡如水。三月下旬的一天,拖地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君子蘭的葉片中間好像長出什么,有點晃眼。蹲下身,用手拔開兩邊的葉子,仔細一看,嗯?那是花嗎?沒有箭桿支撐,被夾在厚厚的葉片底層,飽滿的生命被擠變了形。就像在陡崖峭壁中間,岌岌可危,我發(fā)現(xiàn)了那些眼神帶著生命的渴望也帶著凄惶。一朵花要沖破束縛才可以盛開,這是我沒想到的事。由此,一下想到了母親。
君子蘭的努力,就像母親的掙扎吧?好殘酷的聯(lián)系,我馬上打住了自己無端的聯(lián)系。
三
可真的是那么巧。62歲那年,因腦出血,母親住進了縣醫(yī)院。等我慌里慌張趕到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弟弟的陪護下,安靜地躺在病床上了。見了我,母親淚流不止。在這之前,她走路能甩我?guī)讞l街,下地比我有力氣,挑水比我肩膀硬,脊背能馱一座山。在六十歲的母親面前,我就是一廢物點心?,F(xiàn)在,她左半邊的身體,都不能動了,只能躺著。頭頂上懸著大大小小六七個鹽水瓶,藥水一滴一滴流進母親的血管。像母親的淚,一滴一滴也流進我的心。
母親真的像那盆君子蘭花,看著那點滴輸入血管,我想是不是平時給母親的關(guān)愛太少,回家看母親也是間隔時間很長,就像不能及時給君子蘭澆水,母親和君子蘭都缺水了啊。這些想法,那么不切實際,卻又是那么順理成章。
“媽,醫(yī)生說,你出血的部位沒有傷到重要神經(jīng),好好治療,很快就能好的?!?br />
“媽,家里那盆君子蘭等著你回家她才開呢……”我想用高興的事緩解母親的情緒,但生怕母親看到被夾在葉片間的花箭而產(chǎn)生自況的想法,不敢多說了。
我安慰母親,也在安慰自己。六十多的人了,母親能不能站起來,能不能正常走路,我心里沒底。
病房里都是腦血管病患者。心血管病,會將生命弄成殘疾的狀態(tài),半身不遂,口語不清,生命之花向蔫,突然閉合了花瓣。來看望的親人,依然用希望的語言,表達著向好的祝福。那些患者,就像經(jīng)歷了一場秋霜冬雪,本來盛開的花,倉促被扼殺在冰霜里。
我不知是母親很頑強,還是很幸運,還是她心中裝著君子蘭花的樣子,每天在病床上不忘梳理自己的稀疏頭發(fā),活動著肢體,居然好轉(zhuǎn)起來。只用了一個星期,就能坐起來了。還未到春天,我居然跟母親說,春暖花開了,君子蘭可能正在孕花呢,母親眼里閃著亮光,靜靜地聽我描述。如今,到了我給母親講童話故事的時候了,母親就像一個沉浸在故事里的孩子,微笑著,我停止了,她還在期待。
那時的母親,多么像面前這盆被夾住花箭的君子蘭花。我壓根沒想到,這么晚了它還會開花,它在爭取一朵花的美。但它很不幸,像當(dāng)年的母親,被困住了手腳動彈不得。它倏忽間傳給我的感受,與母親當(dāng)時的凄惶與渴望,一模一樣。令我興奮的是,母親依然有著君子的風(fēng)儀,自強自愛,不甘凋落。母親就像一朵不能灼灼開放的君子蘭花,依然是那么美。
女人如花,我總覺得這是個非常喜慶浪漫的詞,贈與哪個女人都合適,可此時,母親如那盆君子蘭,花箭竄不出,只能被壓抑在葉子之間。母親如蘭,身處幽冷而馥郁依舊。
四
母親出院后,我不再吝嗇我給母親的祝福了。動不動就和母親一起賞花,賞君子蘭。我說母親就像君子蘭的葉子,綠油油的,旺著呢。母親微笑著點頭。我說,君子蘭生于幽谷,成于貧寒,就像母親一生,開出的花也格外香。母親是懂得我的意思,眼角掛了淚痕。這樣的情緒,不是哀傷,我相信會在母親身體里生長出一枝花來,對生命的堅持,需要我的鼓勵。
我養(yǎng)花生于外行,就像我做女兒,少了一份細心。
第一次養(yǎng)君子蘭,我不懂怎么護理。沒有在花期到來之前給它施足肥料澆透水,讓它心無旁騖專心孕育。上次澆水是什么時候都忘了。葉子下垂,葉色暗淡無光,還有的葉子發(fā)黃萎靡。即使這樣,它仍然從千難萬苦中孕育出了花苞。這讓我異常感動!花,總是給我最美的希望。
它不負生命,我也不能負君子!于是找來皮筋,把兩邊的葉用皮筋固定住,給擠扁了花苞留出點空隙。馬上要出趟遠門,走之前給它施了點肥澆了次水。末了,蹲到地上,看著那些花苞,心有戚戚。我只能做到這樣了,能不能開花就看你的造化了!就像當(dāng)年我安慰病床上的母親,惴惴不安,不知道未來如何。
五天之后,當(dāng)我從外地回來,驚喜地發(fā)現(xiàn),君子蘭的花箭長出來了,足足有六七厘米!更讓我驚喜的是,箭桿頂端,灼灼地開著一朵花!幾天前,我曾問過一些養(yǎng)花的朋友,他們說君子蘭夾箭,很難開出花。可是,我的君子蘭,它創(chuàng)造了奇跡!短短五天時間,它從夾縫里抽箭,開花,一鼓作氣,長到這么高!
我有些激動,圍著它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看了又看。那朵花就那么俏眉俏眼地看著我,笑意盈盈。我喜不自勝,又感慨萬千!它像知道我的心事,為了不讓我擔(dān)心,它努力向我證明,只要自己不放棄,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它像是母親派來的天使,專門來說道理給我聽的。
坦蕩君子之風(fēng),不必言語,也會振聾發(fā)聵。
五
母親的身體還是很虛弱。但她比我想得堅強。第二個星期,不打針的時候,她在床上,開始抬胳膊抬腿,一天總要折騰幾遍。每天晚上做拉伸的時候,我都會想起母親做的這些動作,和君子蘭聯(lián)系起來。我常常問自己,如果換作是我,我會不會有母親的決心和毅力,能不能堅持不放棄。我真的不知道。
母親要下床試一試。我和弟弟一邊一個扶著她下床。她的身體軟綿綿的,左腿沒有一點力氣,但是母親堅持著,居然能站一會兒。我們都激動萬分!母親比我們更高興。她開始不斷地加強鍛煉,每天都要我們攙著慢慢走幾步。一開始在床邊,后來在病房,后來只需一個人扶著,就能到走廊里。只是一個星期,母親就從床上走到了走廊里。這簡直就是奇跡!連醫(yī)生都對母親大為贊嘆,說她是個堅強的人!
醫(yī)院的病房很壓抑,我想把一盆君子蘭搬來放到病房里,可我覺得太唐突,不合適,作罷了。我相信,如果有一盆君子蘭,母親一定會格外高興,看到喜歡的花兒,母親的病一定會好得快。
我知道,是一種精神在支撐著母親。母親怕拖累我們。所以,她始終不放棄,積極鍛煉,終于能夠重新站直腰桿走路。為我們解除了后顧之憂。從這點說,母親也有君子蘭的特性。雖然生命暫時出現(xiàn)夾箭,但是,她沒有放棄沒有灰心,愣是把不可能變成了可能。她在第二年的春天,完全康復(fù)。揮揮手,把我們重新打發(fā)到各自的生活里去了。只是,這些年,每當(dāng)想起母親這段經(jīng)歷,心總像壓了塊巨石。母親為了不拖累我們,她頑強得讓我心疼。
我再看君子蘭,它的花明媚燦爛,不悲不凄。我明白了母親的心意。作為母親,能夠體面地老去,不給兒女添麻煩,不成為兒女的累贅,為此,她有一種自豪感。
她愿意用她挺立的腰身,支撐我們的生活。讀懂了母親,我釋然了。
這盆君子蘭,肯定是母親前世就種好了的。它帶著母親的憂患與溫暖,平凡與堅韌,悠悠地開在我的窗前。
每年,我還是習(xí)慣買一盆君子蘭,別的花受到了我的冷落,那些自己編排的什么“桂年”“竹年”“菊年”,都成了一閃念,窗臺上,陽臺上,成了君子蘭的天下,我愿年年過“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