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第一次拔麥(散文)
膠東的六月,微醺的南風吹拂著大地,吹拂著田野里的麥子。一些鳥兒在樹上歌唱,尤其是布谷鳥的聲音,“布谷”“布谷”,那么清脆,悠揚,仿佛是唱給農(nóng)人聽的。大街小巷,也傳來孩子們的歡快笑聲,他們模仿起布谷鳥的叫聲,雙手撮著嘴巴,發(fā)出了“布谷”“布谷”的聲音。一時間,這聲音就傳播開來。于是,那些熱風刮得越發(fā)起勁,刮著刮著,就把麥子刮黃了,就把田野刮黃了,就到了麥收季節(jié)。
無意去渲染拔麥的苦累程度,還是生活在那個年代的人,還是經(jīng)歷了拔麥的若干細節(jié)。因為那時是不敢奢望有收割機來收割麥子的,只能用鐮刀或拔麥來替代收割機?;蛟S,拔麥的感覺來的太猛烈了,至今還讓我難以忘懷,甚至有刻骨銘心之感。
拔麥時節(jié)是農(nóng)民最忙的時候,是他們最苦最累心里卻最甜美的時候,經(jīng)過冬天的儲養(yǎng),春的生長,麥子在初夏熱風的吹拂下熟透,田野霎時一片金黃?!耙箒砟巷L起,小麥覆隴黃”,指的就是這樣一種景象。
拔麥第一天,生產(chǎn)隊的鈴聲凌晨兩點就敲響了。母親最先聽到了鈴聲,趕忙把我喊醒:“今天割麥子,聽見沒,生產(chǎn)隊打鈴了?!蔽颐悦院榔?,洗了把臉,眼還沒有睜開,我閉著眼睛,從母親手里接過半個餅子,一塊咸菜,手里拿了把鐮刀,邊走邊吃。等到了生產(chǎn)隊場院,半個餅子也吃完了。場院上聚集了20多個人,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就我一個人手里拎著鐮刀,我心里納悶,不是來割麥子嗎?他們怎么不拿鐮刀?沒等我開口問,隊長就發(fā)話了:“今天到南泊拔麥子,從北邊開始,每人一趟?!?br />
隊伍出發(fā)了。場院離南泊有四五里路,我跟著拔麥的隊伍,順公路一直往南走。此時天空仍懸掛著數(shù)不清的星辰,空氣稍稍有了一些濕意,幾只能發(fā)出響聲的昆蟲從上空飛過,公路兩旁的楊樹黑漆漆的,遠處的村莊還在沉睡,田野里的鷓鴣正在棲息,而樹上的貓頭鷹,則驚駭?shù)乇牬罅穗p眼,它甚至被人們的聲音弄暈乎了。
到了南泊,拔麥的人們一字排開。此刻那些站立的麥子還靜悄悄的,沒有風,也就看不到滾動的麥浪,卻聞到了麥子的香氣,有人摩拳擦掌,有人往手心里“呸呸”吐口吐沫,彎下腰,開始麥季的第一場拔麥。我手里的鐮刀派不上用場了,只好把鐮刀放在地頭,也和他們一樣,用手拔起麥子來。
所有的人都把腰彎下來,好像在舉行一個儀式,一個拔麥子的儀式。沒有說話的聲音,只有拔麥子的聲音。很快,我被兩旁的人落下了,我發(fā)現(xiàn),他們拔麥子時,兩只手將大把的麥棵攬在手里,身體隨之往后拽,將麥根從泥土中撕裂開來,然后拋向空中,用腳跟踢掉麥根上的泥土。我也想跟他們那樣,但我手里的麥棵恰好能握住,我用手拔起,而不是用身體帶起。最初我是小心翼翼,拔起,踢幾下,有時候還用兩只腳踢,把麥棵踢散,把上面的泥土踢掉。這些泥土,將麥根包裹住,是最先把養(yǎng)分輸送給麥子的,就像母親的乳汁,總是最先輸送給自己剛出生的孩子一樣?,F(xiàn)在,麥子成熟了,已經(jīng)不需要泥土的營養(yǎng)了,或許泥土的營養(yǎng)早就消耗殆盡。在拔起麥子的時候,我想盡量把麥子拋高一點,以便砸到腳上時,撒落得更快。我自以為是地想著,并且很為自己的想法沾沾自喜。由于動作幅度過大,超過了頭頂,那些細碎的泥土跟著拋向空中,不可避免地濺落到我的頭上,脖領(lǐng)里,立時就有了一種涼絲絲的感覺。
此時田野里到處彌漫著泥土的氣息,以及混合了麥香味的草木的味道。所有的生靈都被驚醒了,隱藏在麥地里的野兔被驚醒,個頭很小的鵪鶉也在四散而逃,蟄伏在麥穗上的七星瓢蟲驚慌失措,有的飛走,有的掉落在地上。有一種很小的白蛾,到處亂飛。拔麥也打擾了這些小動物小昆蟲的正常生活,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天放亮時,我站起身,四下張望,這才發(fā)現(xiàn)我是整個拔麥人群當中最后的一位。所有的人都超過了我,包括那些婦女。我感到羞愧,我已經(jīng)是成年人了,難道連那些婦女都拔不過?我很想超過他們,可是我的力氣有限,我剛剛下學,身體單薄,瘦弱,尚未經(jīng)過勞動的鍛煉,比起那些長年累月勞動的農(nóng)民,我簡直形同雞肋。我心里憤憤不平,又無可奈何。這時候隊長走了過來。隊長糾正了我的幾個動作,他告訴我,兩手握住麥子秸稈時,不要握住中間的位置,要握在中間靠上的位置,麥子拋向空中,不要高過頭頂,與肩齊平就可以了。按照隊長的提醒,我重新試了試,果然奏效。那些泥土,也不濺落在我的頭上和脖領(lǐng)了。這個時候,我聽到了布谷鳥的叫聲。
回到家里吃飯時,母親問我拔了多少麥子,我沒有告訴她我拔了多少。不過我還是信心滿滿,母親問我手上打起泡沒有,我把手伸出來,給母親看。母親見沒有打泡,告訴我說,開始拔麥切不可太猛,要掌握好節(jié)奏,用好手勁,否則當天就會讓你手心打泡。說起上午還是要去地里拔麥子,母親說她也要去幫我拔麥。我說:“我一個人就行了,你別去了,拔麥的活太累?!蹦赣H笑笑,沒有說話。飯后喂了豬,母親揮揮手,隨我去南泊了。
我拔的那溝麥田,里面有六趟麥子,寬度差不多有兩米。伴隨太陽光線的強烈照射,我看見拔麥的男人幾乎全是打著赤腳,挽著褲腿,他們厚實的腳板和粗硬的大拇腳趾有力地摳進泥土,他們光著上身,充滿了生命質(zhì)感的古銅色脊背,在熾熱的陽光下,泛著油光。他們對拔麥頗有經(jīng)驗,眼神里充滿了自信,篤定。他們舒臂展背,不慌不忙,雙手與身體的協(xié)調(diào)性極其完美,他們拔麥的樣子很好看,就像在大海里游泳,伸縮自如。他們的手一般不會打泡,因為他們的手掌已結(jié)了厚厚的老繭。
我早已是大汗淋漓了,母親也是如此,好在母親戴著草帽,她的臉龐在草帽的遮擋下越發(fā)紫紅,滿臉的汗珠子滴落下來。似乎,我都能聽到汗滴禾下土的聲音。
體驗拔麥無疑是在體驗勞動,體驗一種生命的壯美。拔麥是整個農(nóng)事當中最華麗最富激情的篇章,那些顆粒飽滿沉甸甸的麥穗,不僅讓人垂涎,還讓人怦然心動。
第二天,太陽愈加熾烈。從八九點鐘開始,身體便被強烈的太陽光線照射著,每個人都要承受灼人氣溫的炙烤。偌大的田野在熱浪中漂忽不定,那些光著的脊背被汗水濕透了,锃亮的汗珠在上面滾動,正像古詩里寫的“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br />
這些汗珠和拔麥的場景組成了一首樸素的農(nóng)事詩,發(fā)表在六月的田間,發(fā)表在我內(nèi)心。我在心里默默背誦著,不想把它遺忘。
快晌午時,拔到地頭的男人大喊一聲,身體一下子躺倒在散發(fā)著麥香味的麥鋪上。此刻,他們瞇著眼睛,嘴里叼著一根麥草,盡情享受著這暫短的歇息時間。還有的把土布褂子蒙在了臉上,翹起了二郎腿。我羨慕早早拔到地頭的那些男人,他們歇息了不大一會兒,就順著來路,起身,彎腰,起身,彎腰,把躺倒在地的麥子捆好。他們捆綁麥子的手法嫻熟,既不用稻草捆綁,也不用草繩捆綁,而是就地取材,從麥鋪里抽出七八根麥秸,從下面擩過,兩手用力一剎,形成一股后,擰緊,再擰緊,而后別進麥捆里。這樣,一個結(jié)實的麥捆就完成了,前后僅用幾秒鐘時間。
母親拔麥顯然比不了那幾名婦女,母親雖然拔得慢,但一直在拔。并且,母親還不時鼓勵我,拔麥不可用蠻力,麥稈要攥牢實,不能松動??斓街形鐣r,猛然感覺到手心一陣鉆心地疼。我抬手一看,我的手心起泡了。一個,兩個,三個,還有一個血泡。盡管,我聽從了母親的話,不急躁,不逞能,用好手勁,掌握好節(jié)奏,但經(jīng)不住堅硬的麥稈磨礪,還是起泡了。
我還想繼續(xù)拔麥,可是已經(jīng)不敢用力了。母親讓我歇息,她一個人拔。我不忍心看著母親獨自拔麥,又試著拔了起來。母親制止了我,說:“你去捆麥捆吧。”我聽母親這樣說,只好去捆麥捆。
晚上睡覺前,母親用針輕輕挑破了那幾個水泡。在昏暗的燈光下,母親每挑破一個水泡,就把里面的水擠出來,用一塊棉花輕輕擦拭干凈。然后,母親把我的手放到她的嘴邊,往那幾個起水泡的地方吹氣,一縷縷帶有溫度的氣流,像吹風機一樣,吹拂在我的手心上。
母親在說我逞能的時候,我是不服氣的。我心里想,其實我并沒有逞能,我只不過想拔快一點,不想讓他們把我拉得更遠。
母親心疼地說:“看看,告訴說別逞能,別逞能,這不起泡了?”
整個麥收期間的鄉(xiāng)村是沸騰的。大街小巷回蕩著朗朗的笑聲,家家戶戶都在忙碌著,瞳仁里爆出掩飾不住的歡樂,大片大片的麥子被拔起,運送到場院。整個鄉(xiāng)村彌漫著麥粒的芬芳。
我很想再去拔麥子,母親說等你手上的泡好了后再去拔吧。不知為什么,我的手心老是在癢,忽然覺得心神不定起來。母親安排我用鄰家的石砘磙自家的小場院,說我們家的麥子也快拔了,先把場院壓好吧。我一邊拉著石砘,一邊在冥想,這就是我的第一次拔麥,我的手太不爭氣,竟然只拔了一天就起了幾個大泡??磥恚溩右彩瞧圮浥掠?,你的手堅硬如鐵,麥子就會在你的手下俯首稱臣。
原來,勞動也會給人啟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