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淺談紅樓人物(賞析) ——迎春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閨花柳質(zhì),一載赴黃粱。
這是曹公給她的判詞。
多年之前讀到她,只恨得牙癢癢,就算沒有母親,就算沒有父親的疼愛、重視,就算所有人都無視你的存在,你也是賈府的小姐,你也要活出個個性來。懦弱、膽怯成了她的代名詞,就連她的丫鬟司棋、繡桔都比她硬氣,她就是迎春,偶然給愛人提起她,他都想不起紅樓里有過這樣的一個女子。
近來再讀紅樓,迎春揭開面紗,慢慢向我走來。我們沒辦法理解一個人,是因為我們始終走不到對方的內(nèi)心。
“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边@是黛玉眼里的她,也是她唯一的相貌描寫。關(guān)于容貌描寫,我一直覺得曹公有他自己的原則,就如黛玉他只從寶玉的眼里描寫了黛玉的眉毛與眼神,其他的都留給讀者去想象。
談到迎春不得不談圍棋,談到圍棋不得不談中國的道家文化。琴棋書畫,賈府四姐妹,迎春對應(yīng)的就是圍棋,丫鬟司棋、繡橘都跟棋有關(guān)。對圍棋了解、學(xué)習(xí),源于紅樓,源于迎春。中國的圍棋與道教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不管是老子的宇宙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還是“天人合一”的境界都與圍棋相關(guān)。先賢有云:下棋有三種心態(tài)是最好的,其一為癡迷心,其二曰鎮(zhèn)定心,而最后一種就是平常心了。我個人一直認(rèn)為迎春就是最后一種:平常心。這個平常心在她為數(shù)不多的出場中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奶媽偷了她的累絲金鳳,她不在意;元妃送來燈謎,讓眾姊妹一起猜,只有她和賈環(huán)沒有猜中,沒有獎品,她全然不在意。
恰巧迎春不愛說話,圍棋中的“手談”雙方,都只能用心去體會對手每一招棋所發(fā)出的無聲的信息,會心處,悠然一笑,“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所以我覺得曹公塑造迎春這個角色,真正塑造的特別成功,書中從未明寫,迎春的棋藝有多么高超,卻將迎春的個性與圍棋、道家思想,真正溶為了一體。
我始終不太相信,一個精于棋道的女子不懂得算計,她不算計,只能說明她無欲無求,為人所不為,行人所不行,這就是迎春,她不是探春、不是鳳姐,更不是黛玉,她就是一個獨立的存在。
迎春最喜歡讀的一本書就是《太上感應(yīng)篇》,被譽為“古今第一善書”。讀者都知道,這是道家讀物,這就注定了她的善良。開篇第一句,“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br />
談到迎春,不得不談之人有五,一是鳳姐;二是探春,三是司棋,四是孫紹祖,五是賈赦。
迎春一直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是老子“上善若水”的思想,寬容、不爭。所以她在大觀園里的性格一直顯得“懦弱”,是因為她不愿意苛待下人,才有哪一出“累絲金鳳”事件,因為那是她的乳母,她懷著一份感恩。我一直覺得這一回是我最痛的一回,“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的人性弱點,展露無遺,那些生活在最底層的丫鬟婆子們,原本都是我們值得同情的對象,我們最初抱著“反封建”的思想,走進(jìn)紅樓夢,我們同情底層民眾,但最終明白人性之惡與階級無關(guān)。
第十五回王鳳姐弄權(quán)鐵檻寺,鳳姐怎么跟老尼說的,“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么是陰司地獄報應(yīng)的,憑是什么事,我說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兩銀子來,我就替他出這口氣?!边@樣的口氣,這樣的理念跟迎春的“善念”直接是背道而馳的。用鳳姐自己的話說,她自己就是一個粗人,那么迎春就算有管人的能力,她愿意與這些丫鬟婆子們斗智斗勇嗎?顯然不會,不是怕,是不屑。
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龍禁尉,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鳳姐操持可卿葬禮,且聽鳳姐是怎么說的“既托了我,我就說不得要討你們嫌了。我可比不得你們奶奶好性兒,由著你們?nèi)ァT俨灰f你們這府里原是這樣的話,如今可要依著我行,錯我半點兒,管不得誰是有臉的,誰是沒臉的,一例現(xiàn)清白處治?!逼鋵嵾@樣的文字,也可見賈府的下人們也都不是什么善茬兒,即便有言在先,依然有人犯了錯,挨了鳳姐的板子,足見惡人還是要有惡人治的。
元迎探惜四姐妹,我個人有個不太成熟的解讀,前面提到迎春代表的是道家,惜春代表的顯然是佛家,探春從管理大觀園等事件,她的思想顯然是法家治人之術(shù),探春代表的就是法家。元春代表的是到底是不是儒家,還待我學(xué)習(xí)、鉆研。
第七十三回,是迎春的一個正面亮相,因為迎春奶媽賭錢被賈母攆出去了。邢夫人來說教迎春“天下的事也難較定,你是大老爺跟前人養(yǎng)的,這里探丫頭也是二老爺跟前人養(yǎng)的,出身一樣。如今你娘死了,從前看來,你兩個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趙姨娘強十倍的,你該比探丫頭強才是。怎么反不及她一半?誰知竟不然,這可不是異事!”從中也可以看出迎春的母親確實比趙姨娘強,趙姨娘我們在書中也見識了,探春爭強好勝的性格顯而易見有趙姨娘的影子。
旁邊伺侯的媳婦們見邢夫人說迎春,便趁機道:“我們的姑娘老實仁德,那里像他們?nèi)媚锪嫜览X,會要姊妹們的強……”曹公筆下從未有多余的筆墨,這是下人眼里,探春和迎春的一個對比描寫,且整個事件就是探春和迎春的一個對比描寫。
送走邢夫人后,繡桔本想迎春問奶媽要金鳳,迎春以為無益,不想問。繡桔就想把奶媽當(dāng)了累絲金鳳的事,告訴鳳姐。這個金鳳是八月十五姑娘們要戴的。二人正在爭執(zhí)時,原文寫“誰知迎春乳母子媳王住兒媳婦正因她婆婆得了罪,來求迎春去討情,聽她們正說金鳳一事”。迎春拒絕后,王住兒媳婦看迎春平日不跟他們計較,明欺迎春花了她們下人的錢,然后三個人在那里爭執(zhí)。
正巧探春、黛玉來看迎春,探春機敏聽出原委,想著為迎春出頭,你這時候看探春,有勇有謀,她沒有直接問,而是使了顏色讓侍書叫平兒來了。探春問:“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胡涂了,事事都不在心上,叫我們受這樣的委曲?!?br />
平兒忙道:“姑娘怎么委曲?誰敢給姑娘氣受?姑娘快吩咐我。”當(dāng)時,住兒媳婦方慌了手腳,遂上來趕著平兒叫“姑娘坐下,讓我說原故你聽聽?!边@個時候,是不是成功將欺負(fù)迎春的對象,踢到平兒那里,然后看平兒處置。平兒把住兒媳婦趕了出去,我們再來看探春,探春接著道:“我且告訴你,若是別人得罪了我,倒還罷了。如今那住兒媳婦和她婆婆,仗著是媽媽,又瞅著二姐姐好性兒,如此這般私自拿了首飾去賭錢,而且還捏造假賬折算,威逼著還要去討情,和這兩個丫頭在臥房里大嚷大叫,二姐姐竟不能轄治,所以我看不過,才請你來問一聲:還是她原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還是誰主使她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然后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平兒忙陪笑道:“姑娘怎么今日說這話出來我們奶奶如何當(dāng)?shù)闷?!”探春冷笑道:“俗語說的,‘物傷其類’,‘齒竭唇亡’,我自然有些驚心。”平兒向迎春道:“若論此事,還不是大事,極好處置,但她現(xiàn)是姑娘的奶嫂,據(jù)姑娘怎么樣為是?”
當(dāng)下迎春只和寶釵閱“感應(yīng)篇”故事,究竟連探春之語亦不曾聞得,忽見平兒如此說,乃笑道:“問我,我也沒什么法子。她們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討情……”眾人聽了,都好笑起來?!氨娙霜氉恚要毿选边@是迎春的處境。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于階陛,尚談因果’。若使二姐姐是個男人,這一家上下若許人,又如何裁治他們?”迎春笑道:“正是。多少男人尚如此,何況我哉!”
“正是。多少男人尚如此,何況我哉!”我認(rèn)為這句話,特別出彩,迎春這個人物一下子就立起來了。大廈將傾,賈府那么多的男子尚且沒有任何作為,如探春者,管得了大觀園,管得了賈府嗎?聯(lián)想到七十五回賈珍的聚眾賭博,真正諷刺。
蒙回末總批:探春處處出頭,人謂其能,吾謂其苦;迎春處處藏舌,謂其怯,吾謂其超。精辟至極!
邯鄲淳《藝經(jīng)·棋品》:“夫圍棋之品有九,一曰入神,二曰坐照,三曰具體,四曰通幽,五曰用智,六曰小巧,七曰斗力,八曰若愚,九曰守拙?!背延嫸非扇缣酱赫?,還不算高明,如迎春處處守拙,超然了悟,懷抱一顆平常心,才是智者。
好多人詬病迎春,是因為她在司棋被攆的時候,沒有出面說話,說她冷漠。我不贊同,司棋走到這步,也算她咎由自取。從她打鬧廚房那一回就可以看出,她的這個性子就特別剛烈,凡事要爭高低,與迎春的不爭相悖。迎春送別司棋,原文是這樣的:迎春含淚道:“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大不是?我還十分說情留下,豈不連我也完了?你瞧入畫也是幾年的,怎么說去就去了。自然不止你兩個,想這園子里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說,將來終有一散,不如各人去罷?!薄敖K有一散”這一點,迎春比誰都清楚,說明她早早就悟透了。司棋走時,繡桔拿出一包東西給司棋,說,“這是姑娘給的,留個念想……”居見,迎春不是無心的人。
迎春的善對孫紹祖的惡,必定是一場水火不容的相遇。
迎春最后的悲劇,我認(rèn)為并不全在孫紹祖,我覺得跟清政府對待道教的態(tài)度有關(guān)聯(lián),清代尊崇佛教,打壓道教。迎春最后的死亡,暗示了道教在清代已經(jīng)很難立足,惜春遁入佛門,得以存活,也印證了這一點。周汝昌老先生談紅樓,說“僧隱的是佟氏,道隱的是李家……”我比較認(rèn)同,賈母原型就是曹公祖母李煦的胞妹,那么迎春的死亡暗示的就是賈府的衰落。
賈赦這個父親,當(dāng)?shù)脴O不合格,他看上了石代子的扇子,通過賈雨村從石代子手上得了扇子。賈璉說了句公道話,他就把賈璉打的半死。足見賈赦之惡,讀過數(shù)遍,從未在字里行間感受到過這個父親對子女的愛,跟迎春本人并無關(guān)系。
胡文彬論紅樓夢人物談,說是迎春的懦弱斷送了她的一生,我不贊成。許多紅學(xué)家只抓住迎春的懦弱而忽視了她的善良,將迎春的部分寬容理解為懦弱是委屈了的,將迎春的悲劇歸結(jié)為她自身性格的問題,我個人覺得這個悲還少點意思,紅樓之所以寫那么多紅樓兒女的悲劇,曹公的愿意本不在批判個人性格,還在于那個時代背景下人性更深層次的悲涼,紅樓人物的悲劇,是曹公賦予每個紅樓兒女的使命。
但是每個人物有每個人物存在的有緣,很精彩的賞析,問好老師,品讀學(xué)習(xí),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