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情】最冷清的春節(jié)(散文)
去年春節(jié),當我寫完一篇散文《一夜魚龍舞》后,熱鬧、興奮、甜蜜的中國年感覺便隨著那魚龍的停歇而結(jié)束了。今年春節(jié),當疫情放開,大多數(shù)人在感染了一次新冠后,瘋狂的出游計劃便在新聞里和朋友圈上曬出,春節(jié)旅游重回三年前的至高點,那井噴的勢頭儼然火山爆發(fā),而我卻極不合時宜地迎來了最冷清的春節(jié)。
春節(jié)太冷。繼母親于2019年底因病過世后,她的兩位妹妹,也是我最親的兩位嬢嬢,在這個冬天因肺部感染與生命永訣了,一位91歲,一位84歲。這樣的噩耗如天外飛石砸在我的頭上,令我悶悶地倒下,完全沒有還手之力。帶著這樣的心情過春節(jié)哪還有什么熱鬧、興奮、甜蜜可言?真是好一個“冷落清秋節(jié)”。
悲痛也總有被抑制的時候,年總是要過的。盡管華夏這最隆重的春節(jié)從古至今都有萬般的講究和復(fù)雜的習俗,但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和演變,年的風俗或大張旗鼓,或悄無聲息地在發(fā)生著一些改變,不過無論怎么變,只要能體現(xiàn)自由的情趣和隨意的選擇都是令人愉快的。
當很多人決定春節(jié)在異地的旅行中度過時,我們也立馬決定來一次久違的自駕,把這個疫后的新年變成一次有些刺激、令人興奮的旅行。去哪里呢?長居川西的我還沒去過川西北高原的嘉絨藏族地區(qū)馬爾康,但冬季艱險的冰雪路面又令我們望而卻步。就這樣猶猶豫豫,彷彷徨徨,在一種心已飛翔,腿卻難邁的糾結(jié)中,大年29降臨了。
還等什么?馬上出發(fā),馬爾康相對于暖冬地區(qū)應(yīng)該是旅游的冷線。
道路出奇的好,幾乎都是高速,從前5個多小時的車程,如今3個小時左右就能到達馬爾康。當高速路上米亞羅的路牌映入眼簾時,藍天、白云、雪際線便以藏區(qū)特有的一種自然風貌呈現(xiàn)給我們,令人贊嘆不已,同時為自己選擇這特別的時間段和冷線的旅行地而高呼快哉。
終于,我們與大名鼎鼎的馬爾康松崗鎮(zhèn)的柯盤天街有了一次約會。在夜晚只有零下七八度的馬爾康,白天卻艷陽高照,溫暖如春,那是冬季陰冷的成都無法比的。我們享受著陽光,驅(qū)車順窄窄的盤山路而上。無車也無人,驚疑之余,山頂?shù)母媸九平o我們迎頭一擊:“天街維修,游客勿進”。駕車跑了幾百公里,難道就為了看看這個告示牌。于心不甘,想起山腳下有盤山棧道,應(yīng)該是留給我們登上天街的神秘之門。也許,自行攀登上山,進入那道神秘之門更符合玩天街的意趣吧。
腳下時不時有馬、牛的糞便,成群的烏鴉從頭頂飛過。還未返青的枯草在風中搖曳,棧道邊隨處可見刻有佛教六字真言的石碑。氣喘吁吁間我們登上了不算高也不算陡的山頂。順著山脊向山門走去,的確,在搭起的腳手架后面一道鐵門打開了半扇,一把彈子鎖掛在門上,不知是哪位山人預(yù)感到我們要去,特意留了門。
進門緩坡,窄窄的小道。路邊一個大水桶里盛滿的水早已結(jié)冰,又在陽光的照耀下,從邊緣向中心融化,傳來滴滴答答之聲,這應(yīng)該是午后的天街唯一的聲音。風有些大,我們在太陽的撫慰下,豎起了衣領(lǐng)。整個天街一分為二,左邊一張大鐵皮封住了路口,我們只好向右邊走去。一道山脊之路像一條舞動的長綢,剛好舞出最寬的幅面,在起起伏伏的山脊上自如地鋪陳。遠處是巍峨的川主廟,近處是凹陷的碎石路面。這條有著上千年歷史的天街,乃唐代御史柯盤時代的土司遺址,其家族在此繁衍繼位25代。走在這頗有歷史滄桑感的小道上,只見這半截街的兩邊早已關(guān)門閉戶,人去樓空。每家每戶雖都是“壘石成屋”,以兩層樓居多,但其外部造型絕不雷同,各有各的因地制宜,各有各的巧妙布局,在單調(diào)的山脊上盡顯變化的多姿多彩。門和窗都較矮小,這也許就是嘉絨民居最古老的樣式吧。
陽光一直照耀著,雖是維修中的天街,也讓我們未減游覽的興致。但當我們左等不來其它游客,右等不來其它游客時,心里竟有了瘆人的感覺。太陽的明艷變得刺眼,陣陣大風竟好似有仙人在耳邊大聲喧嘩。民居鎖好的門好像有人在推,關(guān)好的窗好像有人在搖,循聲望去,仿佛還有人影在窗邊晃動。天啊!興致在這一刻完全消失,恨不得生出一雙翅膀,讓自己趕快飛離這杳無人煙的荒涼、冷清、恐懼之地。
原本想來這里尋覓土司官寨昔日繁華的,但眼前的景象讓我們到哪里去覓得它的星星點點呢?唯有“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
美好的大年29就在這有些驚喜,有些失落的游覽中結(jié)束了。順著棧道下山,翠綠的梭磨河在腳下畫了一道大大的灣,向遠處流去,其灣內(nèi)位于小山包上的寨子就是松崗直波碉群。
直波碉群相對于柯盤天街的確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天上的王國雖人去樓空,正在維修,但它伸手可觸天和“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的獨特地理位置和深厚的佛教底蘊,以及嘉絨土司官寨極具個性的房屋造型,這些都成了某種高貴區(qū)域的符號。而山下的直波村乃普羅大眾的聚居地,也是“壘石成屋”,但外墻和門窗都顯得粗糙,不可與山上的王國同日而語。盡管如此,寨子里高聳的兩座碉樓,一座雖已傾斜但始終不倒的奇跡;以及小巧精致的紅教廟宇里有鼓聲傳出的神秘;再有伏藏秘密教義在山野、水中;木頭和石頭里的深藏不露,這一些又好像彌補了天街帶給我們的失落,令冷清的感覺開始有了火的熱度。
大年29,我們就這樣在舟車勞頓中興奮;在天街步行中凄凄慘慘戚戚;在頗具人間煙火氣的直波村再次燃起了游覽的激情。
除夕到了,我們又將與哪段風景約會呢?著名的卓克基土司官寨我向往已久,就讓這個除夕成為我們與之相聚的最佳時間點吧。
又是一座不算高的山矗立于眼前。當我們站在遠處看它時,儼然一只盤臥的老虎,而卓克基土司官寨就建在這虎頭上,寓意虎踞龍盤。緩步登上卓克基,其四座碉樓圍成的官寨恢弘大氣,氣勢森嚴,極具震撼力。這座距今近百年的建筑,是由卓克基最后一任土司索觀贏親自創(chuàng)意設(shè)計并組織修建的,占地約6000平方米。進得繪有繁復(fù)而鮮艷的嘉絨藏族紋飾的大門,一座有漢人建筑特色的大型四合院映入眼簾。地上石板鋪就,頭上天井敞亮,的確正如一些建筑學家所說:卓克基土司官寨是一座藏漢建筑藝術(shù)融合的杰作。
這座在馬爾康保護得最為完整的一座土司官寨就這樣敞開了它的四層樓,讓我們順著它的藏式樓梯一層一層慢慢瀏覽,土司及家人的生活起居和政治、文化、宗教等活動盡在這四合的樓層之間,一覽無余。不過,這些都是客觀而冷漠地解讀,如果你讀了藏族作家阿來的以卓克基官寨為背景創(chuàng)作的小說《塵埃落定》,你就會覺得這墻體有一米厚的高聳的四層樓曾經(jīng)演繹過多少血腥而慘烈的故事??!
悲劇,這本書在我看來就是演繹了一場悲劇。高高在上,霸氣十足的老土司麥琪玩夠了權(quán)力的欲望,享盡了榮華富貴,結(jié)果又怎樣呢?在土司與土司,土司與兒子的各種明爭暗斗中扭曲了人性;在沉淪于女色的不能自拔中墮落了心性,如此既無人性又無心性的人還算正常人么?悲劇。大少爺孔武有力,率兵打仗,戰(zhàn)果輝煌,是當然的土司繼承人,因為他父親老麥琪是當時的“四土”之王,唯有這樣英勇、果敢、聰明的兒子才能繼位以鞏固父親打下的江山。結(jié)果藏漢混血的傻子二少爺,隨著年齡的增長,漸漸顯現(xiàn)出了超常的預(yù)見力和以攻心取勝的政治頭腦、軍事才能、經(jīng)商能力,這令對他從不防備的大少爺心生嫉妒,惶惶不安。悲劇,這是英俊、勇敢的大少爺?shù)谋瘎?。而二少爺呢?當麥琪家族的各種風頭都屬于他,他漸有超越大哥并取而代之的時候,解放軍打進了官寨,父子三人紛紛被仇人殺害,堅不可摧的土司官寨在燒了幾天的大火中轟然倒塌,最終塵埃落定了。這難道不是二少爺?shù)谋瘎∶??也許二少爺并沒有與大少爺爭位的想法,但過慣了放縱生活,習慣于被人伺候,時而聰明異常,時而又什么都想不起的他,即便不被仇人殺死,在推翻一個舊時代,建立一個新時代的背景下,也將以悲劇告終。
參觀完卓克基土司官寨,腳下凹凸不平的石階卻讓人踏起來很有質(zhì)感了:那在古代在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設(shè)立的地方政權(quán)制度——土司制度,其宗旨就是“以土官治土民”。這樣的制度在那時來說有過它的實際價值和積極意義,不過,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它終將被更好的制度所取代。
下山之前,俯視山下的西索民居,那應(yīng)該就是二少爺?shù)氖膛楷斚录薜牡胤桨?。我們信步進入,一位早已漢化的藏族婦女熱情地叫我們?nèi)R里滾動轉(zhuǎn)經(jīng)筒,她們都信奉紅教,以為我們也信,那種笑容和表情仿佛看到老熟人一樣,既親切又幸福,令我們頓生喜悅。繼續(xù)在村中轉(zhuǎn)悠,一位老大爺遠遠地盯著我們看,等走進他向他問話時,他就像完全沒有聽見一樣,既不看我們,也不搭理我們。
寨子不大,曲曲折折的小路在小山包上逶迤。路過一些人家,要么夫妻倆聊著一些家務(wù)事,要么一大家子正嘻嘻哈哈地迎接客人。今天可是除夕啊,馬爾康的主街上關(guān)門閉戶,行人甚少,原來都各自窩在自己家里歡聲笑語了。
寨子中心是一個約4個籃球場那么大的廣場,它背靠依山而建的層層疊疊的磚石壘砌的民居。在周末、節(jié)假日,以及一些喜慶的日子里,嘉絨鍋莊就會在這里跳起來,是藏民們最大的狂歡。而此時,他們都在家忙碌,廣場杳無一人,顯得有些冷清。不過,當我站在廣場中央,從不跳舞的我竟然有了跳一段的沖動。于是,天空和大地之間仿佛突然有了集體舞動嘉絨鍋莊的影子,那份歡樂,那份幸福,將我從頭到腳,從里到外洗禮了一遍,竟不由自主地跳了起來,好像瞬間融入了鍋莊的世界,鍋莊的海洋。
告別鍋莊廣場,也就告別了卓克基。第三場約會又將奔赴哪里呢?
距今約800多年歷史的昌列寺建在海拔3400米的高山上,“昌列”在藏語里的意思是“閉關(guān)”。閉關(guān)修行的確要選在無人打擾,遠離塵囂的地方,憑此可猜想該寺一定幽深而神秘吧。大年初一的下午我們順著險峻的盤山公路向昌列寺進發(fā),除了中間車道,兩邊積雪較厚。行駛中,總共只遇見三輛轎車從山上下來,大家都開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越往上走,風景越發(fā)地好,在急彎處,遠處的雪山和高山草甸交相輝映,往往使人錯以為開到了天邊,懸著的心無處安放。
到得山頂才發(fā)現(xiàn),廟宇成群,層層疊疊,錯落有致,令人無比震驚。山上早已空無一人,我們奔跑的車驚動了正在享用死牛的老鷹,它展開一米左右的羽翼緩慢而有力地從地面向空中飛去,接著是成群的烏鴉在我們頭頂或四周盤旋,仿佛意欲將我們趕出它們的地盤。我們快速開車離開,沖上了山頂如桌面般的巨大平臺,只見經(jīng)幡飛舞,寺廟一座連著一座,橫亙在我們面前,背景是林海雪原,腳下是無人踏過的白雪路面。天地間只有一車兩人,這是我們從未遇見過的美妙境況。在雪地上撒歡成了我們下車后的首選,不過,我們不忍心破壞酥松、平整的雪地,只是在有限的范圍內(nèi)與雪狂歡。
等玩夠了白雪才想起要進寺廟看看,結(jié)果是厚重的大門緊閉??赡芪覀儊淼貌皇菚r候,朝拜寺廟都應(yīng)在上午,下午只有在天地間縱情瀟灑了。不過并不遺憾,有詩云:“春之圣山杜鵑艷,夏之圣山綠地毯,秋之圣山彩林燦,冬之圣山結(jié)佛緣”,這是對“九天佛國”昌列寺的描繪,我們今冬來了這里,也許春天還會來,夏天還回來,秋天還回來。這一次進不了寺廟,下次總會進去的。
下得昌列山,天色已近黃昏,馬爾康的氣溫陡降,與白天的溫暖如春判若云泥。
與馬爾康風景的約會到此可暫時畫上句號了,可在返蓉的路上再遇奇景,頗有“沉醉不知歸路”之趣。
梭磨河谷,冰雪路面,我們的車像螞蟻一樣慢慢前行。身邊的梭磨河半冰半水,流動滯緩,幸好彎道較多,也有令人目不暇接之感。在輕松和興奮之余,冰瀑開始出現(xiàn)了,先是一兩處小景,接著是處處大景。在醬色路牌上出現(xiàn)“梭磨河谷冰瀑群”的字樣的同時,寬近30米的冰瀑映入眼簾,晶瑩剔透,冰清玉潔,引得人無窮的遐思。??!這一組冰瀑簡直就是一組人物群像嘛,他們都是誰呢?應(yīng)該是剛過世的兩位嬢嬢和早已仙逝的我的父母和親人們,她(他)們來了,她(他)們相約到此,是想看看我在人間旅游的姿態(tài)呢?還是想借這美麗的冰瀑與我們歡聚一堂呢?想到這里我早已悲喜交加。如果冰雪不再融化,我想就這樣一直待在這里,與他們推杯換盞,推心置腹。但隨著氣溫的升高,冰雪終是要融化的,就讓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定格下這人形化的冰瀑吧,讓它成為我生命里永遠的底片。
走過真正冷清的天街后,卓克基土司官寨、西索民居、昌列山上的昌列寺等都讓我體會到了自然風光和人文風光的豐富多彩,因此,在痛失兩位至親至愛嬢嬢的最冷清的春節(jié),跨出家門,去看外面的世界,它讓我的內(nèi)心又得到了一潭豐沛的清泉,這潭清泉治愈一切,也溫暖一切。
2023年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