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聽見你的心跳(散文)
1
安陸的夜,和武漢一樣陰冷到讓人無眠。
斷斷續(xù)續(xù)的秋雨一直持續(xù)著,在這樣的季節(jié)深情而固執(zhí)的的表演。
黑暗中睜著雙眼,透過屋外的雨點隱約聽到隔壁的房間,妻子和岳母極為細(xì)小的抽泣穿透深遂的漆黑,像蔓草一樣在身體里刺痛著緩緩的伸延……
按照家族排序,妻子稱呼父親為幺爺,我便也這樣跟著喊了快二十多年。和所有的農(nóng)村老人一樣,幺爺和幺婆兩老樸實而勤儉。只是不知不覺,老人原本魁岸的身體越來越不如從前,連走路的樣子也開始變得像個孩子一樣挪動出蹣跚的曲線。
十一回家時,孩子們曾經(jīng)提過說給幺爺買根拐杖。那些話語好像還在耳邊,老人就已經(jīng)因為意外摔倒躺在了醫(yī)院里面……
接到消息的那刻,意料之中的沉默之后,有意和無意間,看到妻子那雙欲哭無淚里滿是愧疚的眼……
重癥監(jiān)護室的第一天,那道不透明的玻璃門隔離出來的兩個世界,毫厘之間的距離,前所未有的遙遠(yuǎn)……
2
每到秋天,堆積在心頭的怨念就像火山噴發(fā)的熔巖反復(fù)涌濺。當(dāng)綠色開始漸漸被枯黃代替的某個瞬間,我知道我也將要和不想遇見的仿佛彼此約定好了一樣的重復(fù)遇見。
從來都不喜歡把一切用虛構(gòu)的幻想美化成自己喜歡的模樣,更不善于用牽強的希望給未知的明天憑空塑造出更多自欺欺人的假想。生活原本已經(jīng)粘稠得像是每天必須端在手里不得不吞咽下去的濃湯,單薄的身體再也沒有多余的地方容得下那些膨脹到會讓靈魂肥胖的精神食糧。
我的世界在秋天不敢夢見詩和遠(yuǎn)方,只有如同記錄片一樣千篇一律的顏色,永遠(yuǎn)老舊而昏黃。
午夜零點,妻子的眼淚在這個季節(jié)的溫度,如同此刻車窗外高速公路掠過的風(fēng)如出一轍的冰涼。
兩個小時前的CT膠片顯示,幺爺?shù)牟∏閲?yán)重到必須轉(zhuǎn)往武漢的醫(yī)院才有一線的希望。等到把岳母接來的時候,轉(zhuǎn)院的救護車也才剛到。岳母拉著昏迷中的幺爺,眼眶里滿是連黑夜都無法掩蓋的悲傷。車窗邊沿兩雙握在一起的干裂的手,像是握著陪伴了彼此的一生所有不可從來的漫長時光。
沒有人知道,這會不會是兩位老人最后一次在還能聽到對方呼吸時的兩兩相望。我只記住了安陸這個秋天漆黑的午夜,找不到一顆星星愿意出來聆聽和接納我們最最迫切想要許下的愿望……
重癥監(jiān)護室的第二天,擁擠在門外一雙雙空洞的眼神和一張張蒼白的臉龐。她們流出來的淚水,仿佛一片窮盡畢生的力量托舉著某個相同的希望和信念的汪洋……
3????????
米白色的大理石鑲嵌著深藍的玻璃瓷磚,沿著外墻一直鋪到俯視半個城市的高度。整個建筑看起來像是一面巨大的鏡子聳立在城市中央,如同坐標(biāo)一樣折射著耀眼的萬丈光芒。
這里每天都有很多嶄新的生命哭泣著降臨開始新的起點,也有無數(shù)個靈魂停止呼吸沉默著結(jié)束曾經(jīng)的輝煌。他們來去匆匆,向著截然相反的兩個方向,無限輪回的演繹著虛幻的期待和真實的絕望。
我站在人民附屬醫(yī)院富麗堂皇的大廳門前,置身人流如織悲喜分明的交界入口,恍然迷失,分不清入口的盡頭到底是通往地獄還是天堂……
幺爺五個子女中,排行第二也是唯一的兒子的二哥,和我一樣不善言辭,面對情感與生俱來的笨拙與懦弱。唯一不同的是我一直依靠手里的筆尋找釋放的出口,而他在過去幾十年的時間里耐以宣泄的就是從來不敢放下手里辛辣的酒。
我不太喜歡喝酒的理由,只是害怕會在醉了之后輕易的被人看透。就像這幾天二哥在飯桌前端著酒杯顫抖的手和眼里打轉(zhuǎn)的淚水,欲蓋彌彰的堅強完全瓦解在四十二度入喉之后眉頭深沉的哀愁……
妻子和姐姐依然守候在監(jiān)護室的門外,等著每天傍晚五分鐘的視頻探視時間。墻上的電視屏幕里幺爺一直在昏迷中沉睡,任憑這邊撕心裂肺的哭喊,任憑整個世界悲傷滴著血一樣的逆流……
第三天。生死門前,時間在等待中比一個世紀(jì)還要漫長。
依在門前的每一顆懸著的心,無時不刻的掙扎在搖擺不停的焦慮里,像是一個個空蕩蕩的停不下來的秋千。
4?????????????????????????????
十月的陽光仿佛光滑的絲綢,轉(zhuǎn)眼之間就被連綿的陰雨濕透。
第四天,第五天……幺爺?shù)牟∏椴灰娊z毫的轉(zhuǎn)變,依然沉眠在隨時可能永別的邊緣!醫(yī)生欲語還休的遮遮掩掩,家人凄凄切切的牽牽念念,在最后的決定之前如同風(fēng)中的燭火,忽亮忽暗,明滅一線……
妻子和姐姐,以及二哥,一直在用淚水試圖阻擋時間的利劍。在有限的生命面前不遺余力的挽留和強求,只為了能再多看一眼,能給致親的人更多的尊嚴(yán)。她們的身體里涌動著的血脈,是和幺爺即便相隔成兩個世界也永遠(yuǎn)都斷不開來的骨肉相連。
我突然很想未來有一天自己可以沒有悲傷的孤獨終老,可以在閉上眼睛的那個時刻,我的名字從來不曾被任何人稱道和惦念……
第六天,幺爺終于轉(zhuǎn)到了普通病房。
妻子和姐姐捧著幺爺沒有知覺的臉,突然開始哭不出來的傻笑。然后把頭埋在老人的胸前,靜靜的聆聽著守護她們一路成長過來的心跳……
那是一個父親最沉默的心跳。鏗鏘有力的節(jié)奏,如同經(jīng)久不息的鼓點,一聲接著一聲,激勵著他的孩子無所畏懼的向著前方,永不停歇的奮進和奔跑……
5
寫在后面的話?????????????
兩年之后,幺爺終于還是解脫了。
沒有人知道,他在另一個世界,永遠(yuǎn)的、安靜的長眠里,會不會忘了我們,忘了曾經(jīng)醒著時的點點滴滴。
近乎百歲的老人,那樣漫長而艱辛的一生,留給我們的,除了無盡的悼念,真正值得我們深思的,也許于整個家族每個人的余生而言,依然需要用心去慢慢的領(lǐng)悟和探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