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近在咫尺，卻又仿佛那般遙遠。二十多年前，從娘家嫁出來，有了自己的小家。雖然娘家不遠，但回去的次數(shù)，卻屈指可數(shù)。
　　 剛懷孕那會兒，很喜歡吃媽媽做的稀飯。每天早上，溜溜達達去母親的小屋坐一坐，聊會兒天，吃了稀飯就回自己的家?；靥四锛揖褪沁@么簡單，那碗粥也是最常見不過的，但因是母親親手熬的，心中便蕩漾著滿滿的幸福，似乎身子一歪，都能灑出來。
　　 說實話，在農(nóng)村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熱情好客，但愛傳播小話也是不爭的事實。一個星期后，一位堂嫂告訴我，你嫂子說不知道你嫁的這個人，是不是養(yǎng)不起你？每天都要來家里蹭一頓飯。
　　 我一下驚呆了。那是我的娘家，那僅僅是一碗粥呀。
　　 要知道，哥嫂結(jié)婚后就與我們分開吃，雖然他的孩子我們帶，但我們的農(nóng)活他不干，我們的吃穿他不幫助。母親都是由三個女兒女婿在負擔生活，而我能回家陪陪獨居的母親，竟然都是罪過。我沒有和堂嫂講述我的憤怒和不屑，只回答了這么一句：“她想多了?！?br />　　 娘家房子很寬裕，上下各三間共十二隔。我們?nèi)忝藐懤m(xù)嫁出來后，母親一個人居住在其中的一格。我那獨兒為貴的哥哥喝酒了就會去母親的房間叫罵，甚至還詛咒母親快點死，說母親死了由他的女兒來接管母親的田地。那個時候我的侄女不過才十二歲。
　　 我告訴母親：“以后我不再回來了，兩年之內(nèi)我保證接您去我家挨我住，住到您百年。”
　　 兩年后我修了房子，帶著兩個老實的姐姐去法院，通過村委會見證把母親接了出來，如今母親已九十高壽。
　　 當初律師在居委會征求我對娘家房子的分割意見，他闡明母親是有權利分到一半的房屋的。我迎著哥哥那噴火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表達：“就算我們這輩子和哥哥是怎樣的處不來，他也還是我們孩子的母舅，他代表娘家的存在，他的兒子也是我們?nèi)齻€姑媽的兒子。房子我們不要，留給侄子。只是目前母親還在活著要吃飯，我們只要求把她的田地拿出來，我們不要哥哥出一分贍養(yǎng)費，生病也不要他負責?！?br />　　 律師肅然起敬，對母親的兒子說：“你家出這么一個懂道理、講情義的妹妹，是你家的驕傲?！?br />　　 母親隨著我們?nèi)忝蒙詈?，娘家在我心里就是一個空空的房子。只有黃昏時，房子里透出的燈光，提示我那是侄子的存在。娘家和我之間出現(xiàn)了一條湍急的大河，把我和娘家隔在河兩岸，唯一來往的是我侄子這條小船。
　　 全村人都知道我和侄子的關系，猶如老鷹護小雞。侄子十五歲時因為講義氣，幫助同學和別人理論，被對方打傷，破了腦后的神經(jīng)，人沒傻，但是應變能力稍差了一點，這是我心頭一輩子的隱痛。他善良、勤快、孝敬老人、耿直，而他的耿直在被那些所謂的朋友和兄弟所利用，甚至一度成為笑柄。侄子是我作為一個女兒、一個姑媽對娘家根的感情儲存和寄托。
　　 當年他受傷躺在家里昏迷不醒，我哥哥以為沒事，僅僅是請了村里小診所的醫(yī)生去給他輸氧。第二日我去村里耍，村里一位好心的老人告訴我這件事，侄子命中有我就不該絕?。∥亿s緊聯(lián)系兩位姐姐一起往家里跑。哥哥仇恨我將母親的田地拿出去，見我就吵罵，說不要我管。我頂撞他：“是你生的，但是是我?guī)Т蟮?，他就是我的兒，我就要管?！笔f火急將人送到醫(yī)院，醫(yī)生馬上安排輸液，劈頭一頓大罵，“再晚來半個小時人就沒了，肺都燒黑了，你們這些大人平時是吃屎的嗎？”
　　 侄子康復成年后，桃花運不行。他的婚事我也是操透了心，遇上個綽號“小武則天”的女性，一天包著我家拿去的彩禮吃喝玩樂賭博，在我家一年多從來不得做過一件家務，這個人連她的父母都敢吼罵，還叫囂要把我家的房子過戶到她名字下才行。無奈唯有離婚?！拔鋭t天”帶走了我可愛的小孫女，每一次去見，她的母親都會百般阻攔。親家公親家母痛恨不爭氣的女兒，一度要求我侄子復婚，而孩子的母親不肯，我們這邊也不同意接納，轉(zhuǎn)眼侄子單身已經(jīng)四年。
　　 早上按照單位工作安排和同事去隔壁小區(qū)的門面入戶，排查消防安全隱患，要求餐飲經(jīng)營戶必須安裝液化報警器，必須使用正規(guī)公司的液化氣和煤氣。天氣太熱，中午十二點收工急急忙忙往娘家趕，因為這天侄子在家相親。
　　 對方說不來吃午飯了，傍晚六點再過來。嫂子給我煮了這輩子的第一碗粉，和我聊天。這些年總有人詢問我是否憎惡不愿贍養(yǎng)母親的嫂子，我統(tǒng)一答案：“作為一個女人，她嫁給我哥哥這樣不負責的男人自己都很委屈了，兒子都不愿養(yǎng)媽媽，何況媳婦。她辛苦把我侄女侄子養(yǎng)大，就算是這個家的功臣了?！鄙┳硬幌矚g交際，只知道埋頭苦干，全村最溫柔最勤快的兒媳婦當中是有排名的。
　　 嫂子和我講訴這幾年侄子接觸的幾個女性，說她們要么有點憨，要么太聰明，她都沒有答應。憨的她怕管理不了這個家，太聰明的她擔心和侄子前妻一樣只知道吃喝玩樂，連侄子生病都不在乎。
　　 我覺得該給嫂子做哈思想工作，極耐心和她說：“兒孫自有兒孫福，是路，就要由他自己去走，不可能因為擔心前面有坑有洞就停止不前。站起不動不如死，活起浪費空氣浪費糧食?！?br />　　 嫂子問相親對象到底什么時候來？她意思是早點結(jié)束她兒子晚上可以去跑幾趟車，掙點錢。
　　 我不留情地回敬：“忙的話就喊人家不要來，你家要娶媳婦你家都不著急，人家女生忙嫁？”
　　 聽說對方比她兒子大三歲，她又有些憂愁。我說：“中國是男生多女生少。你嫌人家這樣那樣，搶著要的多得很。只要年輕人自己處得來，其他的都不是事?！?br />　　 嫂子憂心忡忡，她表示如果對方是強勢的，她就要反對。
　　 我再下猛藥：“只要她不虐待他，不背叛他，其他的你少管。每對夫妻都有自己的家庭生活方式，哪怕她成天喊他洗碗喊他倒洗腳水都不關你的事。”
　　 嫂子反駁：“本身你侄子就老實，萬一找到的又是他前妻那種，在他腸胃炎發(fā)作痛得要死都不拿錢出來的那種怎么辦？”
　　 我有些不耐煩：“這樣怕那樣怕，他就去當和尚吧。凡事順其自然好不好？你頂多再活二十年，你能保護兒子一輩子？他又不憨，只是運氣差點。破衣服總比光胨胨（貴陽話，裸體的意思）的好。你這樣計較，再過十年他四十多歲更難找。你要等他以后責備你害他當和尚你才舒服？到時候你后悔來不及！”
　　 嫂子的眼睛開始有問題了，村里組織開展免費體檢活動后同事告訴我，嫂子的高血脂達到最危險的高度，再不治療眼睛可能會瞎。我讓嫂子趕緊去醫(yī)院治療，她說不用，六十歲了，治療不治療無所謂。
　　 我真來氣了：“你自己愿意承受后果是你的事，但是你不要連累兩個孩子?。∷麄冏约旱暮⒆佣級虿傩牧?，以后你危險了人家不是更麻煩嗎？”
　　 “麻煩什么啊，我死了就算。”她仍然執(zhí)迷不悟。
　　 “死得去還好，萬一半死不活的呢？又不是沒有錢治療。你買了三十年的醫(yī)保都沒有用過，難道你留起你兩個娃娃會得到用？”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聊著聊著，對面我住的那棟樓，有房客來看我空著的房子，嫂子說你累了，我去幫你接待。我躺在她家沙發(fā)上，體會她第一次幫我做事的開心。她主動幫我，說明我剛才的話她聽進去了，她用她的方式表示感謝。
　　 關于娘家，我在夢里經(jīng)常夢見未嫁時那些場景：閣樓、小院、堂屋、廚房、菜地，以及父親種的核桃樹、梨樹、櫻桃樹、李子樹、槐樹和桃樹。
　　 鏡頭最多的，是十六歲的我抱著兩歲的侄子，給他講小白兔和大灰狼的故事，看他乖乖地睡午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