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珍惜】 明月何日照我還(散文)
一
農歷四月十六夜晚,一輪皎潔月,東方空中懸,銀盤似的流露著柔和姣美的笑容。然而,此時的我,即使是嫦娥翩翩起舞,我也無意欣賞;就算吳剛頻頻邀約,我也無心回應。因為我眼中滾淚,心里滴血!
屈指算來,我和老媽分別180天了。
我清晰記得,上次我經過6小時的奔波,回到了老媽身邊。由于勞頓,我躺在炕上瞇著了。醒來時,老媽早已端來飯菜:開花饅頭,熱氣騰騰;柴鍋大菜,滿屋飄香。老媽坐在我身旁,見我狼吞虎咽,眉開眼笑,皺紋都跳動著幸福。我清晰記得上次回家期間,她很少出門,幾乎把所有時間都交給了我,簡直就像個“粘人的孩子”。只要見到鄰居,便悄悄來一句,“兒子回來了”。這時,老媽的臉上全是滿足,眉宇間喜氣騰騰,連昏花的眼睛也熠熠發(fā)光。我清晰記得我上次離家,老媽步履蹣跚,送我到大門口。我回頭望見她不住地搖手,“路上慢點”,一個“慢”字浸潤著叮嚀,囑咐,關愛和期待。
對已經年過九旬的老媽來說,180天是一個什么概念?我簡直不敢想象。雖然有哥姐的照顧,可是要強的老媽,堅持自己獨自生活。
我真不知道,她如何忍住孤獨和寂寞;我真不知道,她如何忍住憂慮與掛牽;我真不知道,她怎么熬過頭疼和腦熱;我真不知道,她怎么熬過冬冷與春寒!
二
2月28日,原本是我們這次在北京帶孫子的最后一天,因為我們和親家早已“心有靈犀”:三個月左右“換一次班”。按照行程安排,3月1日我們要離京回老家。因而我們提前訂好了車票和一輛送我們去火車站的網(wǎng)約車;親家母也要準時從她老家趕過來,她會在這天上午11點左右到家。中午我們一起在飯桌上做個簡單“交接儀式”,下午4點左右我就出門離京。
可謂計劃周密,環(huán)環(huán)相扣。
2月28日早上,朝霞滿天,惠風和暢。
我順利地把孩子送到學校,隨后去了附近的超市,意外地買到了活蹦亂跳的鱸魚和河蝦。事事順心,內心敞亮,我不由自主地哼起《沙家浜》郭建光的唱段:“……縫補漿洗不停手,一日三餐有魚蝦……”
按照我們老家那里的最新防疫規(guī)定,下車時必須提供48小時內核酸檢測陰性證明。因此做核酸是回家看老媽至關重要的一環(huán)。九點左右,我們趕到附近的檢測站。整個流程諸如掃碼,測溫,填表,登記,咽拭子采樣等等都進行得十分流暢,種種跡象表明,我們順利回家是板上釘釘?shù)氖铝?。返回路上,我步履輕盈,臉上掛滿著幸福,蕩漾著愉悅。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不知何時,天氣真已經悄悄轉陰了。
經過社區(qū)門口狹窄通道時,一條被主人牽著而且看上去不起眼的小狗和我不期而遇。就在擦身而過之際,它毫無征兆地惡狠狠地咬住我的大腿不放。主人嚴厲訓斥,外加拳打腳踢,它總算松了口。路人提醒我:“趕緊去醫(yī)院,讓醫(yī)生看需不需要打狂犬病疫苗?!惫返闹魅诉€挺誠實,接下來她把狗帶回家,隨我們一起打了一個出租車,徑直去了醫(yī)院。經過“重重關卡”我們才進入到急診科。醫(yī)生立即給我做了檢查,清洗傷口,然后打了第一針。他的一句囑咐令我沮喪至極:“記住,后續(xù)接種療程,第二針在第3天接種,第三針在第7天接種……”
顯然短期內我們不能離京回老家了。
打車回家途中我退掉車票,和網(wǎng)約車解約。然后與親家母通報我這里發(fā)生的意外情況。他們也退了火車票。本次回家看老媽的整個計劃因這一偶發(fā)事件泡湯了。
車窗外早已飄起紛亂的雪花,車輪卷起團團灰白碎末,夾雜著失落,遺憾,無奈和哀嘆,狠狠拋向空中!
三
二月十六夜晚,皓月當空。我仰望瑤臺鏡,眼神卻茫然而空洞。因為我的意識依然集中于編織思念的銀河。漸漸地,我不禁淚水沾滿衣襟。幾經猶豫,我還是掏出手機。
給老媽打電話時,我內疚的心久久不能平靜。“媽,得過幾天我才能回去看你!”我不敢說明實情。誰知倒是老媽的一句話讓我淚崩:“兒子,現(xiàn)在你們不要回來,咱們這里鬧疫情呢,大喇叭里說了,回來的人要去縣城隔離!”
“老母一百歲,常念八十兒?!蹦赣H對子女的情,不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減弱,永遠幸福著子女的幸福,痛苦著子女的痛苦;媽媽對子女的愛,早已被細細密密的歲月針腳縫合成一件貼身的衣服。老媽接著補充一句,“放心吧,我能行。哦,對了,小明他媽……沒……了?!彼窒裎覀兠恐芡ㄔ捯粯樱皶r把老家發(fā)生的“大事”說給我聽。
小明媽是我們不遠的鄰居,比老媽小10歲,生前經常去我家“串門”,陪老媽聊天解悶,是老媽的一個“摯友”。一個“沒”字,從老媽口里吐艱難擠出,重重落在我的心門,如千斤之錘!
我有一分鐘沒說話。我沉重地感到:我鄰居家失掉了一個親人,老媽失掉了一個“解悶的人”。月光下我一個人想哭,但我還是忍住,怕被陌生人撞見。況且,我不知道眼淚從哪里流來,又流到哪里去,我只能把它們摁入心底。
令人欣慰的是,親家母他們急我所急?!暗巍?,深夜微信里蹦出了喜訊,“清明節(jié)后我們飛過去?!彼麄兦迕鞴?jié)后趕過來接替我們。這比我們預計的時間提前了十天。一絲歡喜和感動暗暗滋生,沿著我寂寥和失望的心墻兀自攀爬!
我急切地打開微信要訂車票,可抖動的雙手怎么也不聽使喚。
4月4日,陰雨一直持續(xù)到下午,昏沉沉的天空令人窒息。黃昏十分,我突然收到親家母的一條語音微信。“真不好意思,我們這地方突發(fā)疫情,現(xiàn)在不能出城了。”
他們退了機票,我也不得不打開手機,找到12306退票功能……
四
三月十六,墨色的濃云擠壓著天空,圓月也不知道躲在什么角落。
我又給老媽打電話“謊報軍情”,聲音顯得內疚,“媽,還好嗎?現(xiàn)在這里疫情不穩(wěn),我暫時不能出城?!?br />
“知道了?!?br />
“過幾天情況就好了,到時候我就回去看你??!”我說話時語氣,就像我掉乳牙恐懼時媽媽安慰我,亦或是磕破膝蓋害怕時,媽媽安撫我。
手機那頭,傳來老媽的關切,“沒事,不著急。你最近能睡著覺了嗎?”
老媽依然惦記我的睡眠!頓時,我淚河決堤,千萬條支流,找不到流淌的方向。
我收拾了一下心情,趕緊告訴老媽,“我早就好了。等疫情好轉就回去?!?br />
電話那頭傳來媽媽弱弱的聲音,“回不來,有什么辦法……放心吧,我沒事!”語氣中顯然是那種依門眺望了許久許久的失望。
我岔開話題,想聊些她開心的事情。我提起鄰居小順媽,按鄉(xiāng)親論,我該叫她嬸子。她也是我老媽的“話友”,天天去和老媽嘮嗑。
“媽,今天我嬸找你去說話了嗎?”
沉默了約半分鐘,老媽又突然一聲嘆息,“唉,你嬸現(xiàn)在沒空過來了。她家小順,腦血栓四天了,送去醫(yī)院人家不留,沒辦法又拉回家來了,村醫(yī)給輸液輸氧,現(xiàn)在不省人事,哎,可憐吶,才54了?!?br />
意識到老媽一下“丟了”兩個一起“說的來的??汀保撚卸嗝吹牟贿m應!我眼睛再次濕潤,霎時樓宇模糊了,樹木模糊了,連我自己,也模糊在昏暗的陰影里。
五
北京的疫情從4月22號開始,一直是持續(xù)復雜,嚴峻,交織和膠著狀態(tài)。20多天里,每天病例都有幾十個,區(qū)域還有越來越廣的趨勢。還好現(xiàn)在我們住的這個大的區(qū)域,病例數(shù)目急劇下降,因此,我看到了希望。
今天我又用微信給當?shù)胤酪卟块T進行聯(lián)系。我先把這里的情況陳述了一遍,然后咨詢,“尊敬的領導,咱們那里防疫有什么要求,現(xiàn)在回去是不是要居家隔離?”我想按要求提前報備,因為我急于見老媽!不一會兒,微信里跳出了一行字,“所有北京地區(qū)來的人都要集中隔離,費用自理。”我還不甘心,我又強調,“我們這個街道始終是低風險地區(qū),而且我們連續(xù)14次做核酸都是陰性,這還用集中隔離嗎?”
也許,對方向上級請示吧,過了幾分鐘,微信又彈出一句話,“只要是北京來的,不管哪個區(qū)域,都要集中隔離?!?br />
他們“有法可依,執(zhí)法如山”;我們無可奈何,萬念俱灰。
夜晚,銀杏樹下再次打通老媽的電話,我不得不編造一個“拿得出手”的回不去的理由。“撒過謊”后,我又繼續(xù)詢問,聲調流露著憂慮:
“媽,晚上自己吃的什么?柴鍋熬粥?”
“媽,這幾天身體怎么樣?沒感冒吧?”
“媽,降壓藥是否吃過了?”
“媽,皰疹后遺癥的臉是否還腫脹?”
“媽,頭發(fā)和指甲剪了沒有?
……
老媽的回應竟然都是我所期待的答案——分明帶有“欺瞞”的成分!然而在這“謊言”背后,我聽出了老媽的苦衷和無奈!
什么是真正的幸福?有人說,幸福是“久旱逢甘雨,他鄉(xiāng)遇故知”的驚喜;有人說,幸福是“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的甜蜜;也有人說,幸福是“踏遍青山人未老,風景這邊獨好”的興奮,還有人說,幸福是“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的激動。對于我來說,幸福其實就是“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時刻;幸福就是和“粘人的孩子”一起時,用我的心傾聽她給我說村里大事小情,談鄰居喜怒哀樂,講人生酸甜苦辣。
此時樓上窗內飄來了五年級的學生誦讀那首令人淚奔的詩句:“……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