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天，尤其是春雨時節(jié)，聽著雨絲墜落，總是令人欣喜，也憂郁。
　　 靜坐常思己過，閑談莫論人非。老實的人，埋頭苦干的人，在這個物欲橫飛的社會，生活會好過一點嗎，會有好報嗎？“勤不富也飽，懶不死也餓。”這是老一輩人給我們的忠告，可現(xiàn)實的殘酷，它會讓你我大跌眼鏡，有時候讓人不得不開始懷疑人生，這就是我們所要的生活嗎？
　　 都想不明白今天自己怎么會在意這個問題，細想都覺得自己的想法有點可笑。今天，腦子就像一團漿糊，昏呼呼的，大概是因疫情封樓禁足，逼仄空間的壓抑給逼的吧。說俗一點就是無聊所致。人一閑下來就喜歡胡思亂想，也許是文學(xué)作品或奇思妙想產(chǎn)生的最好時候。我捂嘴偷笑，愛人在后面就給我一腳，做你的白日夢去吧。
　　 假如一定問我，我只能說我覺得自己可笑，別人也可笑；我不比別人懂，別人也不比我懂。誰都有缺欠，誰都有可笑的地方。對于超出自己能力范圍的事情，通常跟周圍的人說這個，我無能為力，可是人家有點不情愿跟我說，你這不懂那不懂，你來這干嘛，吃干飯呀，豬狗都會吃完睡覺。照他的意思，是個人一定是無所不能的，可就算是神和圣人也不可能是樣樣都精通明了的，那他們該不是也豬狗不如吧。叫我一個俗人情何以堪，哎，再說我沒這個癮也沒這個能耐。
　　 充其量，我就是一絲雨，懵懵懂懂地降落，或落在泥土里，或懸在窗欞上，只是那么尋常的一滴。
　　
　　 二
　　 今天，從一大早就下起雨來。下雨，本來不是什么稀罕事兒，但這是春雨，俗話說：“春雨貴似油?！倍矣衷趯⒔肽甑拇蠛抵?，其珍貴就可想而知了。我的心情也隨著雨聲而開朗許多。
　　 “潤物細無聲”，春雨本來是聲音極小極小的，小到了近乎“無”的程度。但是，我現(xiàn)在坐在五樓被隔開的一間小房子里，頂上是大鐵皮。雨滴就打在這鐵皮上，打出聲音來，于是就不“細無聲”了，可就沒有雨打芭蕉的美妙旋律。按常理說，我坐在那里，讀書爬格子，本來應(yīng)該需要極靜的環(huán)境，極靜的心情，才能安下心來，進入角色，進入狀態(tài)。這種雨敲鐵皮的聲音應(yīng)該是極為討厭的，是必欲去之而后快的。
　　 然而，事實卻正相反。我靜靜地坐在窗前書桌那里，聽到頭頂上的雨滴聲，此時有聲勝無聲，我心里感到無比的喜悅，仿佛飲了仙露，吸了醍醐，大有飄飄欲仙之感概了。這聲音時慢時急，時高時低，時浮時沉，時斷時續(xù)，有時如金聲玉振，有時如黃鐘大呂，有時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有時如紅珊白瑚沉海里，有時如彈素琴，有時如舞霹靂，有時如百鳥爭鳴，有時如兔落鶻起，我浮想聯(lián)翩，不能自已，心花怒放，風(fēng)生筆底。死文字仿佛活了起來，我也仿佛又溢滿了青春活力。我平時就很少有這樣的精神境界，更是難得啊。
　　 聽雨本來是雅人的事。我雖然自認還不是完全的俗人，但能否就算是雅人，卻還很難說。我大概是介乎雅俗之間的一種動物吧。
　　 中國古代詩詞中，關(guān)于聽雨的作品是頗有一些的。《紅樓夢》中的林妹妹都喜歡李義山的“留得殘荷聽雨聲”之句。
　　 最有名的一首聽雨的詞當(dāng)然是宋蔣捷的“虞美人”，詞不長，我不加思索就抄下來：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fēng)。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蔣捷聽雨時的心情，是頗為復(fù)雜的。他是用聽雨這一件事來概括自己的一生的，從少年、壯年一直到老年，達到了“悲歡離合總無情”的境界。但是，古今對老的概念，有相當(dāng)大的懸殊。他是“鬢已星星也”，有一些白發(fā)，看來最老也不過五十歲左右。用今天的眼光看，他不過是介乎中老之間，用我自己比起來，我也是已經(jīng)到了望五之年，鬢邊也已是“星星也”，但還是別人眼里“一事無成，碌碌無為”的啊。要講達到“悲歡離合總無情”的境界，跟他比我沒那個資格，差得遠呢。
　　
　　 三
　　 至于我為什么今天聽雨，竟也興高采烈呢？這里面并沒有多少雅味。
　　 在這里，我完全就是一個“俗人”。一個“俗”到凡事總要與土地、糧食聯(lián)系起來的人。那雨讓我想到的主要是老屋，是局柳屯那山旮旯里有我青春的老屋。
　　 我生在鄉(xiāng)下，雖然十幾歲讀書工作就離開，談不上干什么農(nóng)活，但是我挑過豬糞水，撿過黃豆，割過豬草，掰過苞谷，下河摸過魚蝦，掏過鳥窩，劈過樹根。我血管里流的是農(nóng)民的血，一直到今天，我的戶口本上職務(wù)那一欄還是：務(wù)農(nóng)。對農(nóng)民和農(nóng)村懷著深厚的感情。咱農(nóng)民最高希望是多打糧食。天一旱，就威脅著莊稼的成長。即使我長期在城里打工，下雨一少，我就北望云霓，自謂焦急之情，決不下于鄉(xiāng)下的老父親。在西南大石山區(qū)的春天，喀斯特地貌，地表水是留不住的，十年九旱，靠天吃飯，所以，如果你走在桂西北千山萬弄里，定會見到一大奇觀——村前屋后，田間地頭都建有一個個水池一排排水柜，那是鄉(xiāng)民用來收集雨水的。今年似乎又旱得邪乎，一開春就沒見過雨。我天天聽天氣預(yù)報，時時觀察天上的云氣。憂心如焚，徒喚奈何。在夢中也看到的是細雨蒙蒙。
　　 今天早晨，我的夢竟實現(xiàn)了。昨晚我打電話給老父親，他說昨天上午老家就下雨了，玉米苗有救了，今年收成有盼頭了。我坐在這長寬不過幾平米的出租房里，聽到頭頂上的雨聲，不禁神馳千里，心曠神怡。在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有的方正有的歪斜的玉米地里，每一個葉片都仿佛張開了小嘴，盡情地吮吸著甜甜的雨滴，有如天降甘露，本來有點黃萎的，現(xiàn)在變青了。本來是青的，現(xiàn)在更黛青了。田間地頭，城市憑空添了一片溫馨，一片祥和。
　　 我的心又收了回來，收回到了板湖，收回到了我樓旁的社區(qū)公園，田美廣場上，收回到了住處樓門前的小水池上。木棉樹正在開著花。它們拼命從干燥風(fēng)中掙扎出來，圍墻跟下無可奈何地開出了好多紅色的白色的小花，顏色如故，而鮮亮無蹤，看了給人以孤苦伶仃的痛感。在那小水池中，睡蓮，正準(zhǔn)備力量向水面沖擊。水當(dāng)然是不缺的。但是，細雨滴在水面上，畫成了一個個的小圓圈，方逝方生，方生方逝。這本來是人類中的詩人所欣賞的東西，睡蓮看了也高興起來，勁頭更大了，肯定會很快地鉆出水面。
　　 我的心再收近了一層，收到了這個窗臺上，收到了自己的腔子里，頭頂上叮當(dāng)如故，我的心情怡悅有加。
　　
　　 四
　　 其實，我小時候特別討厭下雨。那時候家里窮，我就一雙解放鞋。上學(xué)時，學(xué)校離家里有四五離地，一下雨，泥土路就是泥濘不堪，鞋子一淋濕，就只能光著腳丫走路了，所以那時候我經(jīng)常一出門就把鞋子裝在書包里，到了學(xué)校把腳洗干凈后才拿出鞋子來穿，放學(xué)回家也一樣再重復(fù)了一遍。就這樣那一雙解放鞋跟了我整個小學(xué)六年。當(dāng)時我是多么希望自己能穿上一雙干燥暖和的棉鞋或光亮照人的大頭皮鞋，故對于下雨的日子，特別是冬春期間下雨的日子，就有著一種說不出口的復(fù)雜滋味，現(xiàn)在想來，記憶還有些許的酸澀。但是，如果沒有那淅淅瀝瀝的雨，沒有那泥濘的鄉(xiāng)間土路，沒有光著腳丫的少年，我會有如今的喜悅嗎？
　　 現(xiàn)在的我時時擔(dān)心，常常望向窗外，怕雨會倏然停歇。便潛心默禱，期許這場春雨聲長久響下去，響下去，永遠也不歇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