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忘】陰陽山(小說)
一
雞叫三遍的時候,生泰突然從睡夢中醒來,他翻了個身,手臂、大腿和腰身一陣酸痛。病了三個來月,有些時日沒出力氣搬東西了,昨天本想進(jìn)山弄活物,一早起來下雨了,鄰居邀他去鄰村的磚廠搬磚,干了一天,累得渾身酸痛,磚廠老板給了他六十塊工錢。要是進(jìn)山運氣好的話,一天弄個一兩百塊沒問題。但是這樣的好運氣,不是經(jīng)常有的,很多時候,跋山涉水一整天,也就捉到三幾只石龜或石蛙。
墻上的老式掛鐘“嘀嗒,嘀嗒”不停地走著,像一個夢囈的老人在喃喃自語。想到剛才的那個夢,生泰心底涌起一股說不出來的喜悅,他在黑暗中嘿嘿地笑了兩聲,嘀咕了一句:好夢!
要是往日,生泰肯定還會閉上眼睛接著睡,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可以睡個回籠覺??墒乾F(xiàn)在,生泰毫無睡意了,他醒得清楚,醒得徹底。醒來之前,生泰做了一個喜人的夢。夢里,他在一個巨大的石洞巖隙中捉到了許多石蛙,他數(shù)了數(shù),一共十六只,目測每只至少有七八兩重,他提起裝在網(wǎng)兜里沉甸甸的石蛙,掂了掂,有十來斤重哩!生泰“噼里啪啦”撥起了心里的那把舊算盤,嘿嘿,嘿嘿嘿,能賣好大一筆錢哩!正高興的時候,生泰突然就醒了,他多希望那不是一個夢。
窗外黑麻麻的,四周一片寂靜,正是夜里最深最沉的時候,他伸出左手,摸到了婦人熟悉的做有“句號”的身體。三年前,婦人的右乳有個瘤子,在醫(yī)院住了一段時間,右乳最終還是沒保住,讓醫(yī)生給切掉了。剛開始,婦人說難看又不習(xí)慣,生泰打趣道,別說你不習(xí)慣,我夜里摸不著也不習(xí)慣。婦人就笑罵他老不正經(jīng)。生泰嘿嘿地笑,其實他心里很清楚,都五十多歲的人了,對女人的身子早已沒了多少欲望,只是想在平淡無味的日子里說些俏皮話,增添些許情趣罷了。
生泰睡不著,就坐了起來,拿個枕頭墊在脖子后,靠在了墻上。生泰總覺得剛才的夢預(yù)示著什么,是個好兆頭,他抑制不住一陣興奮,決定今日進(jìn)山弄活物去。年少的時候,生泰經(jīng)常跟爺爺進(jìn)山弄活物,狐貍野兔,山雞斑鳩,毒蛇野狗。當(dāng)然,捉得最多的是石龜和石蛙,那是爺爺?shù)膹?qiáng)項。后來爺爺老了,他也結(jié)婚生子,進(jìn)山弄活物的時間就少了。也記不清是從哪年開始,村里興起了種臍橙樹,平地、挖坑、下苗、施肥、修剪等一系列工序后,不出四年就可以掛果了。每到臍橙熟透時節(jié),門前屋后,壩子山崗,滿眼都是一片金黃,豐碩的果實讓每家每戶一年下來少的能賣個幾千幾萬,多的能賣個十幾萬。然而好景不長,臍橙樹正當(dāng)旺盛時,來了一場天災(zāi),瘟疫般迅速傳播,百分之九十的臍橙樹都得了黃龍病。這些臍橙樹正是大量產(chǎn)果的時候,突然得了果樹中最厲害的“癌癥”病,就像一個年富力壯的人突然得了不治之癥,沒多久滿山滿崗的臍橙樹就沒了,到處光禿禿一片。沒了臍橙的收入,村里人一哄而散,各自出門尋找賺錢的門路了。生泰沒有門路,加上年紀(jì)又大了,出遠(yuǎn)門掙錢行不通,只能在別村打零工弄幾個生活費。去年開始,生泰又撿起了年輕時干過的“老本行”,進(jìn)山捉活物賣錢。
婦人的鼾聲響起,呼嚕呼嚕時斷時續(xù),像胸口壓著一塊石頭,不暢快。這個女人嫁給生泰二十多年了,可以說沒過上幾天舒坦日子。生泰家境貧寒,三十歲那年才討到現(xiàn)在這個女人,他以為這一生要打光棍了,沒想到一個雨天去趕集時,路上看見一個腿腳不靈便,挑著一擔(dān)柴禾摔了一跤的姑娘。生泰當(dāng)時想都沒想,上去扶起姑娘,并幫她把一擔(dān)柴禾挑到了集市上。就這樣,一段遲來的姻緣毫無征兆地降臨到了生泰頭上?;楹蟮诙暧辛伺畠?,過兩年又生了個兒子。兒女雙全,生泰滿足了,雖然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但他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幸福。
早些年賣臍橙存了一些錢,夫婦倆商量著把幾間舊瓦房扒了,建起了現(xiàn)在的三層樓房,簡單裝修住進(jìn)去后,家底也就掏空了。原本想還有八百多棵臍橙樹,往后的日子會好過些,沒想到天災(zāi)降臨,所有的臍橙樹說沒了就沒了,經(jīng)濟(jì)鏈條隨之“咯嘣”一聲斷裂,生活頓時逆水而行,重新回到了原先的艱難日子。由于長年累月的艱苦勞作,婦人渾身是病,糖尿病、頸椎病、腰間盤突出,三年前割掉一只乳房后,每天還少不了吃藥,成了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藥罐子。有時生泰對婦人說,你嫁錯人了,要是二十多年前的那個雨天你沒挑柴禾去趕集,我們就沒有機(jī)會結(jié)合。婦人笑笑說,嫁給你我不后悔,我信命,命運的安排誰都沒法去改變?,F(xiàn)在不是很好嗎,兩個娃兒也長大成人了。是的,他們的兒女大了,女兒初中畢業(yè)后去了南方打工,兩年后自由戀愛嫁到了遙遠(yuǎn)的海南,經(jīng)濟(jì)條件不怎么好,一年也難得回娘家一次。兒子高中畢業(yè)后也去了南方,掙的錢只能他一個人勉強(qiáng)過日子,家里根本沒能力照顧。有時生泰就想,人這一輩子,生兒育女到底是為了什么。
天蒙蒙亮了,生泰起床穿衣做飯,婦人也醒來了,說,還早呢,起這么早做什么?生泰說,今日我要去進(jìn)山。婦人說,昨日落雨,今日應(yīng)該還會落。生泰說,就是落炮我也要去。婦人笑笑說,一輩子都這樣犟,見著今日能賺大錢不成?生泰說,我做了個吉祥夢,捉到了好多石蛙。婦人一邊起床一邊穿衣,說,不就是一個夢么,你比我還迷信呢。生泰說,你的藥快吃完了吧,今日我進(jìn)山弄些活物歸來,明日賣了給你抓藥。婦人說,我都不想吃了,吃了那么多藥,就是不見好轉(zhuǎn),痛的地方還照舊痛,沒什么效果。生泰說,你這種病就得慢慢醫(yī)治,慢慢調(diào)養(yǎng)。婦人說,買一次藥就要花去好幾百塊,這樣下去可不行,像個無底洞。生泰說,就是無底洞咱也要填,有病不醫(yī)怎么行啊。錢的事你別操心,到時候自然就有,我們大半輩子了,不都是沒錢過來的么。婦人反手拍打著疼痛的腰部,沒再言語,只是“唉”地嘆息了一聲。
兩個人的飯菜簡單好弄,煲些米飯就行,木制菜櫥里還有兩個剩菜,一個是梅菜扣肉,一個是油煎河魚,兩個菜都吃了一大半。梅菜扣肉是三天前做的,來了個親戚帶來一大塊豬肉,生泰就把它做了梅菜扣肉;油煎河魚是兩天前日頭落山時,有人在村前的河里下了藥,迷暈了好多魚,生泰撈了三四斤,婦人挑開魚肚,去掉污物,洗凈放在油鍋里煎。黃燦燦香噴噴的油煎河魚,好下飯,好下酒,昨夜和隔壁住的平洪一起喝酒,兩個人你來我往,不覺間吃了一瓶燒酒,到現(xiàn)在還口干舌燥,哈出的氣似乎還帶著酒味。
天陰沉沉的,想下雨,一時半會兒又下不來,像個便秘的老人,很不暢快。婦人在屋里收拾碗筷,對站在屋檐下看天氣的生泰說,你今日就別進(jìn)山了,看樣子肯定會落雨。生泰不睬,點燃煙卷,進(jìn)屋提起擱在板凳上的蛇皮袋,出了家門。
婦人站在灶間門口,望著弓背漸漸遠(yuǎn)去的生泰喊,記得早點歸來,曉得啵?
生泰大聲回應(yīng):曉得,捉到活物就歸來。
二
經(jīng)過幾道道崎嶇的田埂,穿過一片片玉米地,生泰來到了小河邊。正要彎腰脫鞋過河時,身后傳來平洪的喊聲:生泰,生泰,等下我啊!
平洪氣喘吁吁地跑到跟前,生泰問,今日還是去砍木頭?
平洪喘著粗氣說,不去砍木頭我還能做什么?人老了,也沒別的營生,下半年我就打算在山里尋票子了。聽他們講,這個老板是香港人,是個大老板,把整座山都包下來了。換了口氣,繼續(xù)說,我說生泰,現(xiàn)在山里的活物少了,想不想跟我一起去砍木頭?
生泰搖搖頭說,不去,砍木頭是苦力活,我捉石龜捉石蛙是輕松活,你說我選哪個?
平洪說,輕松個屁,都是爬山過嶺尋活路,哪輕松得了的?
原先的小木板橋被夏天的洪水沖走了,兩個人脫鞋挽起褲腳下了河。
生泰嘿嘿笑,說,我捉活物就是比你砍木頭輕松嘛。
沒膝的河水有點涼,四只腳黑木樁一樣在水里緩緩移動。生泰聞到了一股難聞的味道從上游飄來,他知道這是前幾天被藥死的魚發(fā)出的臭味。
上了岸,兩人各自卷了一支煙,點燃吸著。平洪問生泰去哪里弄活物,生泰說,陰陽山。
陰陽山?平洪驚訝地說,那地方邪乎你是曉得的,還敢去?
在村里人眼里,陰陽山的確是個不干凈的地方,早些年有好幾個人就死在那里:一個是鄰村的年輕女子,和幾個人一同去陰陽山割藤賣錢,等到大家準(zhǔn)備回家時,卻不見了那女子,同伴們滿山找,終于找到了吊死在一棵楊梅樹上的女子;另一個是砍樹做扁擔(dān)賣錢的后生,莫名其妙地被自己砍倒的大樹壓死了;還有一個更慘,是個獵人,被一頭受傷的野豬撕得面目全非,血肉模糊,手腳都找不到了。村里人都說陰陽山臟,很邪乎,所以知道的人,沒幾個敢去陰陽山的。
生泰笑著說,邪個鬼,我從來就不信這個,只要能尋到票子,就是閻王殿,我也敢去。
天陰沉著臉,小山村一片混沌。山里人起得早,在雞鳴狗叫聲中開始了一天的忙活。
經(jīng)過幾個低矮的村落,路過無數(shù)個山巒,開始進(jìn)入大山。和平洪岔開路分別走后,生泰一個人約莫又走了一個時辰。生泰隱約聽到幾聲“轟隆隆”的雷聲,抬頭看,西天邊際的山巒上,堆積著大片烏云。不好,要落大雨了!生泰加快了腳步,想在大雨來臨之前,趕到前面的茶亭里躲雨。
一道道白色雨幕,蜘蛛網(wǎng)般罩住了整座山林,遠(yuǎn)處傳來“嚯嚯”的風(fēng)雨聲。生泰快步跑了起來,眨眼功夫,大雨就排山倒海傾瀉而下。
跑進(jìn)了茶亭,生泰渾身都濕透了,雨水順著指尖一滴滴往下落,地上的泥土即刻變成了一個個小黑點;一雙綠色解放鞋早已沾滿了泥水,一踩,里面發(fā)出“唧唧”響聲;從頭發(fā)里滲出來的雨水和汗水流進(jìn)眼里,辣得眼睛生痛。生泰罵了一聲,鬼天氣!
看看四周沒人影,生泰脫下衣服把雨水?dāng)Q掉。中秋過后的雨水有了涼意,生泰黑瘦的身上泛起一層雞皮疙瘩。這鬼天氣!生泰又罵了一句。慶幸的是,口袋里用薄膜袋裝著的煙絲和火柴沒被雨水淋濕。生泰劃著火柴點燃一支煙,辛辣的煙味在茶亭里擴(kuò)散。茶亭一角有些干燥的樹皮、樹枝,生泰燃起一堆火,讓衣服靠近火堆慢慢烘干。
雨還在下,比開始小了一些,這是一場急雨,來得快去得也快。生泰穿好衣服,抬頭打量這間小小的茶亭,想起過往的一些事,感覺好遙遠(yuǎn)了。十歲出頭的小生泰,有時覺得好玩,跟著爺爺進(jìn)山弄活物,走路累了喜歡進(jìn)茶亭里歇腳。人小腳嫩,走不了多遠(yuǎn)就喊累,爺爺就說到前面的茶亭歇歇吧。小生泰聽話,不管路還有多遠(yuǎn),硬是撐著到了茶亭里才歇腳。爺爺就說,能吃苦的孩子,長大了肯定有出息。得到了爺爺?shù)目洫劊∩┖芨吲d,他心里曉得,出息就是有本事的意思,比如在上海工作的阿文叔,每次回到村里,人人都說他有本事有出息。小生泰就天天盼著自己快點長大,快點變成像阿文叔那樣有出息的人。
誰料還沒等到生泰有出息,父母就在一場事故中雙雙離世。生泰和爺爺過著清貧困頓的日子,莊稼趕時節(jié)時,生泰在地里忙乎,農(nóng)閑時就獨個兒進(jìn)山弄活物。爺爺老了,沒能力給生泰娶媳婦了,村里人都說,生泰怕是要打一輩子光棍了。
生泰把捉來的石龜石蛙養(yǎng)在家里的水缸里,等積有一定數(shù)量時,就和村里那些捉蛇捕鳥的人搭車進(jìn)城,把活物賣給餐館老板或山貨販子們。其中有一家餐館的名字就叫“原生態(tài)野味餐館”,原生態(tài)三個字是綠色的,野味餐館四個字是紅色的,城里人稀罕山里的野生動物,就像山里人稀罕城里的海參、燕窩一個樣。
年輕時的生泰精力旺盛,對女人神秘的身體充滿誘惑和向往,有一回,生泰在城里提著一網(wǎng)兜石龜經(jīng)過一家按摩店,被站在門口的老板叫住了。老板指著網(wǎng)兜里的石龜似笑非笑地說,我隨便挑一只活物,你也隨便挑一個按摩妹,想咋樣就咋樣,隨便你折騰,邊說邊把生泰拉進(jìn)了店里。生泰立馬就傻眼了,暗淡的燈光下,并排坐著五六個穿著暴露的女人。老板說,你挑一個吧。生泰抖索著說,不,不,不要。按摩女們就吃吃地笑。老板把生泰按坐在軟綿綿的沙發(fā)上,說,別緊張,先坐下。老板說著從網(wǎng)兜里捉出一只最大的石龜,放在地上,說,我就挑這只活物了。石龜縮著頭,小眼睛滴溜溜轉(zhuǎn),它以為自己可以自由了,試探著爬了幾步,見沒人阻攔,于是伸出頭快速向前爬行。老板哈哈大笑,指著石龜?shù)念^問按摩女,你們說這東西像不像男人的那東西?一個按摩女說,像,像你姥爺?shù)哪菛|西!接著傳來一片笑聲。生泰也莫名其妙地跟著笑了起來。
從按摩店出來,生泰哼著采茶調(diào),精神煥發(fā),像換了個人似的,踩著的步子輕盈而有節(jié)奏,有點飄飄然的感覺,他第一次嘗到了女人的滋味??墒菦]走多遠(yuǎn),生泰想起那只能賣好幾十塊錢的石龜,心就痛了起來,覺得不值,一個鐘頭不到,就花掉了幾十塊錢。此后的生泰,鬼上身一般,只要是進(jìn)城了,他便會有意無意從那家按摩店門口經(jīng)過,有時希望老板出來再把他拉進(jìn)去,有時又希望老板不要出現(xiàn)在門口。
想著幾十年前的一些往事,生泰搖了搖頭,小聲嘀咕了一句恐怕只有他自己才能聽得見的話。生泰接連打了兩個噴嚏,感覺身上有了些冷意。
三
雨停了,天空還不明朗,生泰起身走出了茶亭。
作者: 深圳-胡楊樹。2015年12月10日大部分內(nèi)容發(fā)表在必讀社網(wǎng)站
https://www.bidushe.com/article/1827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