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中國山水畫與詩(隨筆)
中國山水藏匿著中華文化的一脈,這是由內(nèi)省的哲學決定的。魏晉南北朝之前,山水只作為比興、襯托作用,無論《詩經(jīng)》的溱洧,楚詞中的草木,漢賦中的上林,都是借山水來替代其他的題旨。
引出自然山水作為獨立的審美主體,是東晉的陶淵明、謝靈運,以細描山水風景并感悟天理,這是中國山水詩的濫觴。謝靈運以賞心說聞名遐邇,其內(nèi)容享樂頹廢、晦澀難懂,缺乏好的思想意識,違背了儒家厲行中道,以理節(jié)情。我覺得他是居魏闕而思江湖。
我在上學期間,讀陶淵明的田園詩,山水情懷撲面而來。這與他“愛丘山”的本性相契合,回歸自然、親近自然的胸襟與意趣,構成了他在山水敘述上的內(nèi)在機制。論懷抱則曠而且真,明心見性,骨子里蕭散沖淡、圓融通脫,將客的生命與物的生命作了充分延展,傳達了一種“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的思想,與山水之間彼此“驚知己”。
在我眼里,最喜歡《飲酒》系列,不尚藻詞,不事雕琢,蕭蕭疏疏的幾筆,意境深遠無涯,溫潤如玉。念著,念著,一種魔力將人攝住。不過我倒是更想,結廬在人境,也可以心遠地自偏。
李白的山水詩大且奇,氣勢恢弘,當然讀之浮想聯(lián)翩。雖與山水相看兩不厭,可李白旋嵐偃岳、江河競注,心有魏闕而借山水紓情。他是儒道俠客錯位的化身。
一同與李白川行的杜甫,顯得沉郁頓挫。游走在山河之際的那種海涵地負的雄渾氣概和積極進取的人生態(tài)度,他的山水,有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憂國憂民,彌漫著一股濃烈現(xiàn)實的氣息。是士大夫的風范。
中國山水詩是有聲調的,聲調分宮、商、角、徵、羽。以隋唐以前遺留的名篇為例,《莊子》為角聲,其聲呼以長,“齊物論”消融了天地萬物與我對立關系,臻于主客一體的境界。寓言式的體恤憐憫眾生,這是精神上一個維度?!墩撜Z》為商,其聲促以短,山水是君子德性的象征與寫照,蘊含其操守。建安七子與竹林七賢,在幽徑的山林辟一美室,群賢畢至,無政事擾耳,煮酒煮詩以避世,應是羽聲,其聲微以暗。
曹操的《觀滄?!窞榛?,其聲雄以明,下筆氣韻沉雄,蘊美無窮??此凭渚涮斓厝f物,實則卻胸懷天下。肉體凡胎如我者,讀它朗朗上口,求得其解,不得其氣魄。當然陶淵明的田園詩為宮,其聲漫而緩;讀之唇齒留香,回味無窮。
皈依山水與歸隱山水可在于人的賦性迥異。王羲之、阮籍可以大腹便便,穿梭在街巷與山水中;嵇康可以赤膊在樹下打鐵,率性灑脫卻多了幾分刻意。如我愚見,王維“但寄一微官,婆娑數(shù)株樹”內(nèi)隱外仕,頗有幾分高明。目睹官場傾軋,世情翻覆,拋卻了“愿得燕弓射天將,縱死猶聞俠骨香”功業(yè)心和熱忱。王維所著田園詩,清新自然、流麗明快,多采用白描手法。王維在詩與畫皆稱一絕,萊辛、王爾德等西方哲人反復論證詩與畫的邊界,在他是可以隨意出入的。我?guī)状五谙?,“妙年潔白,風姿郁美”的他,扶案潑墨山水畫,是何等的英姿?董其昌稱贊王維,無愧是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始文人之畫開創(chuàng)者。
孟浩然呢,重視“興像”,脫離了初唐應制詠物的狹隘境界,以語言重塑形象,以沖淡見性情,以高蹈見平實,玄之又玄。他不得不隱田園,但一派儒家致仕不得而幽怨纏綿流露無疑。
韋應物追求山水恬淡平和,捕捉大自然的澹遠之美、恬靜之美,不過淡而有味,味同嚼田野小菜,清淡可口。柳宗元襲遠古的余脈,苦心經(jīng)營,通過寫山水襯出自己高潔的人格和不甘沉淪的靈魂。
筆墨該是中國山水游戲技法吧?虛與實相得益彰,是中國山水畫的《山水決》?,F(xiàn)存最早的展子虔《游春圖》,是自然的美的搬運工,整幅畫花樹點滿山野,桃紅柳綠,相映成趣。中國文章有風骨,山水畫亦有風骨。山水畫歷來六法來品評,又有三遠:平遠、高遠、深遠。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賦文人之意,這大概是中國山水畫最大的規(guī)整與整飭。
當倪瓚用寂寥空明的一抹山,幾株疏枝寒林、平坡壘石營造太湖風景,善用“折帶皴”構建蒼茫雄渾的意境,將他在異族壓迫與郁郁不得志躍然于畫上。徐渭將水墨潑成畫,以抒寫一串串葡萄、一片折枝,墨點無多淚點多,自戕九次,命運多舛真實寫照淋漓極致。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側峰用“屋漏痕”,給人無起止之跡;用“長披麻皴”筆法,用毛筆中鋒有力向下披刷,形成畫面土壤厚實的質地,山嵐白色霧氣迷蒙,讓人有飄渺虛幻的人生感悟。千里江山之景,咫尺之圖;尺牘之間,一生顛簸流離流瀉奔涌。我曾聽人解讀《富春山居圖》宛如一首搖滾歌曲,曲終一大片留白,陷入無限的想象思索當中。王希孟恣意汪洋,大開大閉,色彩斑斕不失優(yōu)雅,加以赭石色點綴,層次感十足,整幅畫都是高潮,亦是他的人生。
山水畫無論多抽象,都是以畫家思想豐格作為載體。筆墨與線條融合碰撞出協(xié)奏,在起承轉合對抗咬合,血脈精氣神在運筆中升沉跌巖。“懸崖險峻之間,好安怪木;峭壁巉巖之處,莫可通途。遠岫與云容交接,遙天共水色交光。山鉤鎖處,沿流最出其中;路接危時,棧道可安于此?!奔词浅橄蟊憩F(xiàn)主義,又囿于法度。好講窮根物理,追求儒道佛頓悟,放浪曲蘗,恣情山水,張揚個性,追求性靈。
米芾山水若云若霧,實則癲狂;范寬、李成頂天立地的大山大水,實則他們生于東北;馬遠、夏圭殘山剩水,實則他們處于南宋偏安一隅……
中國山水因文人墨客的真性情,方見高境界。境界高了,即便是一山一水一橋一木一物,也意境悠悠,浮想翩翩。我們即見疏離朦朧,又可親密無間。就我所知,西方畫是體、面和色彩的交響,又推陳柏拉圖“超驗主義”,理性宗教信仰,導致他們山水只是山水?!锻郀柕呛肥亲骷伊_素遁入湖區(qū),給讀者敦敦教誨生命之智。
讀看唐宋山水,可謂五味十足。有酸、有苦、有甜、有醉、有淚,形飄而意無窮,心縈懷而欲言又止。韓愈奇崛雄闊、險怪艱深,又喜橫空出硬語,看之倒是真去了一趟四川。
蘇軾的《赤壁賦》是“逍遙游”,羽化而登仙了。《赤壁賦》的問世更是一種文學的突圍、人格的突圍,遠比遠古的山水詩高妙與邈遠,即有水墨味,又有山水韻,更是神游太虛?!肚f子》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塑造眾多形形色色的藝術形象,而蘇軾是北宋的“莊子”,以山水之說悟天理。蘇軾在赤壁游玩,不是厭世,是疲意。這種疲意,讓他連赤壁真跡在那里?也忘乎了。
去西湖,除了東坡的長堤與云堤那里憑吊一下蘇軾。還有一處,林和靖的梅林,以梅為妻,以鶴為子”人稱“梅妻鶴子”。隱逸詩作得很高明。余秋雨認為這種自衛(wèi)和自慰,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機智,也是中國知識分子的狡黠。是躲進一個自然小天地里自娛自耗。這樣一對比顯然蘇軾的山水,更值得追隨。
明清之際,隱士多居江南小鎮(zhèn),把山水詩畫作的卓立群峰競秀之上,唯有唐伯虎。《桃花庵》乃是自嘲、自遣兼以警世之作。戲謔調侃自己,在蘇州的小鎮(zhèn)種桃花,也種自己的孤傲狷介與世不爭。山水畫如《春山伴侶圖》,意蘊深遠,皴法斧劈,有味有墨,有章法,有法度,當以大師觀之。
楊慎作《臨江仙》得之長江雄偉壯闊,高亢又深沉,心意排山倒海而來,意蘊高古。在云南寫的山水詩,頗得韓愈用字之風,把云南的云彩的妙、蒼山洱海的美提留出來,擱淺了他貶謫的憂傷。
隨著各種流派趨于程朱理學影響,明清山水作文作畫,過于追求逸筆草草或過于擬古的文人墨客,就整體步入了教條和舊的程式化中,而使山水寫意愈顯衰微。同樣明清受高壓文字壓迫,文化就趨于市井,轉向熱衷俚俗的境界追求。
中國山水是中國文化人格結構一個秘議與心靈地窖,盡管里面有道不盡說不清的情感糾纏,甚至有酸霉臭味。但在他們?yōu)囦俚膬?nèi)心留白處,有日月光輝滟滟亙古流傳,豐碩精神食糧以饗華夏民族。
今人流賞山川河流,一道景深,間或一聲由衷的敬仰,間或一瞥驚鴻。先民的腳步已雪泥鴻爪,舉著火把,在黯黯的山河大川,覓一條屬于我們這一代人的曲徑通幽。月明星稀,孤燕南飛,正是中國山水寫意。
中國山水好在有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