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同學(xué)(小說)
一
吃飯前,他和她還談笑風(fēng)生,大有相見恨晚之意。
吃飯后,她和他摔杯子扔碗大動干戈叫罵連天。
劉天海是這次同學(xué)聚會的組織者,經(jīng)營著一家小的盆景藝術(shù)公司。說是公司,其實就是前店后院的鋪面罷了。
他是偶爾談業(yè)務(wù)經(jīng)過梧城這里,因大學(xué)畢業(yè)二十年未曾辦過同學(xué)聚會,他自報家門召集在梧城的同學(xué),今晚在梧城金盛大酒店的君子閣請在梧城的同學(xué)和他們大學(xué)班主任。
二
這是個仲春的下午,日色溫潤,云色也溫潤。金盛大酒店東隅高大的富貴樹上,疏疏密密的花,小巧而粉艷,散發(fā)出清雅的香氣??掌合兜?,停車場錯落地停置著奔馳寶馬奧迪,最顯眼的是一輛勞斯萊斯幻影邊上他的吉利,車身還掉了塊漆,像道傷疤。
她和他在那輛勞斯萊斯幻影邊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話也隨腳步,長長短短,短短長長。
“劉老板,你把幾十年的時間,都丟在盆景里了,采集材料不易,塑山造水尤難,連一個苔斑都培植得活活有生機(jī),宛若自然天成?!?br />
“老板不敢當(dāng),就是一個花匠罷了,無非是癡迷而已,居城市而有山林之思,煩惱就少了?!?br />
“你的山水盆景,不像海派、蘇派,也不像嶺南派、劍南派,但又取各家之長,有了自己的東西?!?br />
“海派、蘇派講究比例合度,手法精細(xì);嶺南派崇尚色彩艷麗,大俗大雅;劍南派注重雄與險。皆是地域山形水貌所致。我的呢……”
“一言以蔽之:野、怪、辣、拙!”
“李梅,你出語不凡。行家來的?!?br />
“哪里哪里,我就一業(yè)余愛好者,在梧城的謀職,剛來沒多久。”
“老同學(xué),以后請多多關(guān)照?!眲⑻旌M蠲?,“那這幻影是你的?”
李梅看了那輛幻影一眼后,笑了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只是甩一下手中的鑰匙,然后拍了劉天海肩膀一下說:“走,咱班主任應(yīng)該早就到了。”
李梅和劉天海一前一后進(jìn)入君子閣。大圓桌上,菜品的豐富讓劉天海倒吸了一口氣,之前自己只是跟金都酒店的經(jīng)理說一句上最好的菜品而已,可眼前的他能叫出名,像海參鮑魚熊掌大龍蝦,還有那些花花綠綠的就叫不上名兒了;那酒呀也是什么XO,飛天茅臺,還有一兩瓶劉天海連名字都沒聽說過。見到這,劉天海不由地搓搓有點(diǎn)出汗的雙手,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頻頻點(diǎn)頭。心里卻暗自叫苦,完了這回要出丑了,自己就是當(dāng)完褲衩也不夠一盤大龍蝦呀。
李梅呢,她在他們的班主任徐大韓身邊大大方方地坐下來,倒杯酒敬徐大韓:“徐處長,晚輩來遲,先敬老師一杯,自罰三杯?!?br />
徐大韓摟著李梅一杯酒下肚,豎起大拇指:“咱班的班花--李大美人有出息了。”
劉天海也顫顫巍巍地上前,低著頭:“徐老師,天海也敬您一杯?!?br />
徐大韓扭過頭來,看了看劉天海,愣了一下,碰一下,“哦,天海呀。你的方案我看了,不錯,很有見地?!?br />
“你為這些盆景節(jié)衣縮食,可想過售之于人?”
“也想過,但到底舍不得。”
“我好像在別處見過你的鎮(zhèn)店之寶作品--《九龍戲珠》?!?br />
“家里斷斷續(xù)續(xù)總有些難事,不知怎么人家就知道了,主動上門給辦了。我也沒什么可謝,就送個不值錢的盆景吧?!?br />
“什么難事呢?”
“兒子下崗要重新安排工作,老伴兒開刀要找家好醫(yī)院,……唉!”
“你應(yīng)該辦個展覽,這么美的東西,何不讓世人共享?展標(biāo)就寫‘別有深意·劉天海盆景藝術(shù)展’!”
“謝謝您的賜名,可我不敢奢望啊?!?br />
“就這么定了。天海啊,讀大學(xué)時,你跟咱李大美人可是我們學(xué)校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對??!”
“哪里哪里,我就土包子一個,哪敢跟李梅李大美人攀親???”劉天海紅著臉,說話都結(jié)結(jié)巴巴起來。
李梅則一直盯著劉天???,笑而不語,眼神里流露出不可言狀的神色。她隨即轉(zhuǎn)過身頻頻跟徐大韓他們碰杯海喝,留給劉天海一個冷艷的背。劉天海根本插不上嘴,沒人和他碰杯,尷尬得劉天海恨不得找個地縫鉆。
“李梅啊,我真的喝不了,你交代的事就以后再說吧?!毙齑箜n舉起雙手合十做出投降手勢。
話說夠了,酒也喝了。徐大韓站起來,拱了拱手,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局里有事,我該告辭了?!?br />
說著人影緩緩飄出包間,一下子不見了。不知客人從何處來,到何處去,水流云散,了無痕跡。
三
劉天海發(fā)了好一陣呆,他快步走出君子閣。走廊里空無一人。俗事纏人啊,卓天成嘆了一口長氣。轉(zhuǎn)身又進(jìn)入包間,思索該如何去結(jié)那一大桌菜的賬。
劉天海在徐大韓的位子上看到了他那個熟悉的文件夾,心里一緊,完了,沒戲了。
他翻出一本相冊,坐下來,細(xì)細(xì)地看。那里面嵌的都是平生所制的山水盆景照片。《九龍戲珠》、《空山飛鳥》,《孤獨(dú)》……有的呢,原物還在;有的呢,換了主人。他眼里忽地涌出了淚水,抹了又有,有了又抹……
突然,他身后傳來一陣?yán)蠲返呐R:“劉天海,你算什么東西,虛偽,‘借花獻(xiàn)佛’這一招用得蠻麻溜的,我錯看你了?!敝灰娎蠲放瓪鉀_沖地沖進(jìn)來,紅著臉指著劉天海的鼻子就是劈頭蓋臉的一頓罵,一個杯子“嘭”一聲就砸在劉天海面前。
劉天海一時緩不神來,看已惱羞成怒的李梅,怯生生地說:“你怎么又回來了呀?,你什么意思呀你?”
“什么意思?哼,你占了便宜還賣乖,假正經(jīng)。工程和展會都想占有,你也太狠了你。”李梅見劉天海不溫不熱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一手拉掉桌布,“嗶哩嘩啦”,一桌子的碗碟碎了一地。
“李梅,你瘋了你,沒吃錯藥吧。不就一餐飯的事,至于嗎?我劉天海還出得起,你的那些話我聽不懂。”劉天海也來火了,隨手把一個煙灰缸甩到一邊,誰知它竟反彈磕到他的膝蓋,但他眉頭都不皺一下,強(qiáng)忍著,“莫名其妙?!?br />
“你……”李梅一跺腳,摔門而出。丟下一地的狼藉和哭笑不得的劉天海。
劉天海做夢都想不到,那一餐飯局竟是徐大韓買單。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自己請客倒反讓自己的班主任買單,說出去不讓人笑掉大牙,難怪李梅反應(yīng)那么激烈反常。劉天海為這事一連幾天聯(lián)系徐大韓和李梅好多次,可不是關(guān)機(jī)就是忙線中,人不是出差,還是出差,一次解釋機(jī)會都沒有。
完了,事辦不成不說,人設(shè)徹底沒了。劉天海絕望了,這一招夠絕的。
想想之前自己的大學(xué)班主任徐大韓曾經(jīng)親口說他很欣賞自己那件《九龍戲珠》,并表現(xiàn)出十分濃厚的收藏興趣,可自己卻出于私心拒絕了,反而拿去賣給了別人。劉天海懊惱不已。今天的窘境都是自己咎由自取的,不管了,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聽天由命吧!
四
幾天后,劉天海曾經(jīng)供職的白云公園,來電話邀他去那里舉辦盆景藝術(shù)展,展廳在鴛鴦江畔的“朝陽榭”。說場地費(fèi)有人付了,海報也貼出去了。
?。吭趺椿厥掳??劉天海用力掐自己的大腿,還是想不明白這是到底怎么一回事。電話過去再核實,還是那句話:真的,場地費(fèi)有人付了,海報也貼出去了。
似夢,非夢。如幻,非幻。東西全都賣掉了,拿什么去參展呀。劉天海蹲在墻角抱頭拼命扯自己的本來就少得可憐的頭發(fā),欲哭無淚啊。沒有拿得出手的產(chǎn)品的展會,那是何等的悲催,那個丟人都丟到國際去了。
誰會對自己如此上心,如此在傷口上再捅刀呢?是自己生意上的對手,可這幾十年來自己沒得罪過誰呀,跟人家紅過臉的人都沒有啊。那會是誰呢?劉天海把自己能記起的人都在腦海里過一遍,還是沒理出個頭緒來。
會不會是李梅?徐大韓?是他們在報復(fù)自己嗎?劉天海都被自己的這個念頭給嚇出了一身冷汗。李梅?她也沒那個必要,況且她還是自己讀大學(xué)時的前女友。至于徐大韓,更不可能。哎,都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呀。
這陣子,劉天海被這事和兒子老伴的事兒搞得焦頭爛額,嘴角起泡,失眠,人都瘦了一圈。
五
布展的前一天,院門被小心地推開,進(jìn)來一群搬運(yùn)工人,交給劉天海一封信,放下好幾盆奇山異水,然后笑吟吟地走了。劉天海揉揉眼,媽呀,竟是他此生最稱意的幾件作品,怎么齊刷刷地回來了?
劉天海急忙地拆開信,一行一行看下去,他哭了。信上說:這些盆景是你平生的心血之作,理應(yīng)物歸原主。我調(diào)任貴地不過一年,有人便得知我的業(yè)余愛好,喜歡侍弄這些盆玩?;蚍Q是自制,求我?guī)兔﹁b賞;或說是交流技藝,以優(yōu)品換走我的劣作。初未在意,時間一長,便生疑竇,執(zhí)意追問,方知這些盆景皆來自你的手。你是一位老藝人,解決你的困難,本是各級干部應(yīng)盡之責(zé),為何不請自來?其意在你的盆景,得之則又為饋贈于我。上之所好,下必投其所好,古人之言甚確。先生之大展別有深意,我定會前來一賞。信尾落款:木子。
木子?這個不土不洋的名字會是誰呢?
木子是誰?從行文口氣來看,應(yīng)是市里一個地位不低的領(lǐng)導(dǎo)。這辦展覽一事,是他策劃的?可市里自己一個熟人都沒認(rèn)識的呀?
開幕式如期開幕,是在一個上午舉行的,觀者如潮。劉天海沒有看見木子的身影,有點(diǎn)失望。
快到中午時,展廳里的人少了,稀了。劉天海累得癱坐在《九龍戲珠》旁邊,猛抽著煙。
六
劉天海突然聞到一股熟悉的香水味。
抬頭一看,一個熟悉的人影從容地走進(jìn)門來,分明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