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真】山村里的薯粉坨(散文)
寒風(fēng)裹挾著年呼嘯而來,席卷黃土村。大紅的對(duì)聯(lián)讓冬不再蕭瑟,爆竹的聲響把年的氣勢(shì)推至巔峰。
傍晚,女人把疙瘩兜(樹兜)放入火塘里燒,疙瘩兜易燃,耐燒。燒疙瘩兜是黃土村年三十夜的習(xí)俗,這夜,火塘里的火是不能熄滅的,若是熄滅,暗示來年的日子過得不紅火。
吃過年夜飯,男人和孩子放煙花,看電視。女人卻不能休息,她還要做一件重要的事—包薯粉坨。
薯粉坨也叫包坨,是通山農(nóng)村在正月間招待客人的一道必備點(diǎn)心。若少了薯粉坨,不僅年顯得不圓滿,還會(huì)被客人視為不懂禮數(shù),成為村里的笑柄。黃土村人包薯粉坨有講究,須得吃過年夜飯才能包。規(guī)矩是祖宗定下的,世世代代遵循著,誰也不敢打破。
女人從大瓦缸里舀出一勺勺薯粉,裝滿一大盆。煮熟的芋頭剝?nèi)ネ馄?,放入薯粉中,用力揉搓,粉團(tuán)變得綿軟、光滑而筋斗。這是包薯粉坨的重要食材。
三層肉、臘肉、油豆腐、筍干、白蘿卜、花生米、香菇隆重登場(chǎng)。這些是包薯粉坨的餡料。臘肉油亮,三層肉肥瘦適中,油豆腐、花生米被炸得噴香,筍干、香菇已泡發(fā)好,白蘿卜被削去外皮,它們依次被女人切成碎丁。切完,女人的手略酸。男人要過來幫忙,女人不肯。男人適合做粗活,這些細(xì)活他干不了。薯粉坨好不好吃關(guān)乎著自家的顏面和聲名,每一個(gè)環(huán)節(jié)女人一定要親力親為。
火塘的吊鉤上掛上一個(gè)鐵鍋。三層肉入鍋炸出油,香氣瞬間填充廚房。餡料入鍋炒制,放入調(diào)料。女人炒著餡料,不時(shí)抬頭看看橫梁上掛著的一串串臘肉、臘魚等臘貨們,感到日子的富足,不覺眉間眼底都是歡喜,做事更有干勁了。
餡料炒好,女人坐在火塘邊,開始包薯粉坨。從揉好的粉團(tuán)中取適量粉團(tuán),用手反復(fù)揉捏讓其成凹狀,捏得不厚不薄,放餡,封口,反復(fù)環(huán)揉,包成圓形,薯粉坨便做好。碩大、飽滿,拿在手里,頗有分量。黃土村人憨厚、實(shí)在,哪怕自己再窮,招待客人卻很大方,把好吃的喜歡留給客人吃。不僅喜歡把薯粉坨包得大大的,肉也是切成大塊大塊的,菜用大湯碗裝,飯用大海碗盛,酒用小碗裝,總怕客人喝得不盡興、沒吃飽。黃土村雖處鄂南,村民卻有西北人的豪爽和大氣。
男人幫不上忙,坐在一旁端煙斗吸著煙,偶爾和女人嘮嗑幾句。女人不怎么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著。兒子進(jìn)進(jìn)出出,臉上洋溢著新年的喜悅。
夜深了,男人和兒子已睡去,女人還在包薯粉坨。幾個(gè)大笸籮里擺滿了包好的薯粉坨?;鹛晾锏母泶穸狄炎兊们迨?,但依然在烈烈地?zé)?,努力地奉獻(xiàn)著它的光,照見了女人頭上的白發(fā)、臉上的皺紋;照見這個(gè)溫馨而隆重的夜。
風(fēng)在門外來來去去,偶爾有細(xì)碎的爆竹聲傳來,驚起了誰家的狗,發(fā)出汪汪的叫聲,嚇得哪家的娃兒哇哇大哭,各種聲音把寂靜的夜攪得無比熱鬧。女人站起,打開虛掩的門,站在門口。女人喜歡她家的門口,門前對(duì)著田野和山,視野開闊。女人平日沒事喜歡坐在門口納鞋底,繡鞋墊,織毛衣,累了就瞧瞧遠(yuǎn)處的山。山后是她的娘家,可惜爹娘早已不在,兩個(gè)弟弟也搬去了咸寧。女人無娘家可回,看門前的山仿佛就看到了娘家。到處黑漆漆的,只有鄰居秀的廚房里透出一絲微弱的光,秀想必還在包薯粉坨。她家里的親戚多,需要的薯粉坨也多,年年須包到凌晨。
天空突然飄起了雪花,女人用手托起一片雪花,宛若托起一個(gè)潔白的夢(mèng)。女人使勁地聞了聞,頓感神清氣爽。雪花無聲灑落大地,瞬間,無影無蹤,仿佛從來沒有來過。
待到火塘里的疙瘩兜燃燒殆盡,女人已包好了上百個(gè)薯粉坨,正月間待客這些應(yīng)該夠了。女人捶了捶腰,打了一個(gè)大大的哈欠,收拾好,扣上門,回房休息。
初二,是黃土村的女兒回娘家的日子。
女人家很熱鬧。三個(gè)女兒和女婿提著禮物,帶著外孫來拜年了。女人在門口放了一掛鞭炮。鞭炮放完,孩子們蜂擁而上,在地上尋找未點(diǎn)著的鞭炮。
大家一起擠在火塘邊取暖,說著家長(zhǎng)里短,其樂融融。孩子們不怕冷,在門口跑來跑去。女人為女兒、女婿端上了一碗碗熱茶,碗上架著一根筷子。茶不是茶葉泡出的茶,而是用爆米花沖開水,這就是黃土村人待客的茶,放了白糖,筷子是用來攪拌的。茶很甜,喝完,碗底還殘余些許白糖。黃土村人不喜歡喝茶葉泡出的茶水,覺得苦。對(duì)于黃土村人而言,世世代代的人吃的苦還不夠多嗎,何苦要讓別人吃苦。平日里沒有爆米花,有客來就端上一碗糖水。
男人在灶邊燒火,女人在鍋臺(tái)邊做飯。女兒們要幫忙,女人拒絕了,叫她們照看好孩子。在黃土村,出了嫁的女兒就是客人,哪有要客人做事的道理。
一大碗臘肉燉干豆角和煎臘魚上桌后,男人陪女婿先喝酒。天冷,菜易涼,所以邊吃邊上菜。桌下放著一個(gè)旺旺的炭盆,有客人,吃飯才燒炭盆。若無客人,冬天里都是坐在火塘邊吃飯。大女婿要開那瓶送給岳父的西鳳酒。男人制止,拿出一壇自釀的白酒,說這個(gè)酒喝起來才帶勁。男人有自己的想法:女婿送的酒要留著送給村長(zhǎng),他想開春后承包村里的魚塘,好多賺點(diǎn)錢蓋房子??糠N點(diǎn)田地,猴年馬月才能蓋房呢?,F(xiàn)在住的房子是老祖宗留下的,又舊又小。兒子已滿十八,過兩年就該娶媳婦了。沒有像樣的房子,誰家肯把閨女嫁過來。
大家吃到八成飽,女人把一大臉盆熱騰騰的薯粉坨端上了桌。煮熟的薯粉坨晶瑩剔透,溫潤(rùn)如玉,望之垂涎。男人趕緊招呼大家:來,來,吃薯粉坨,你們?cè)谕忸^難得吃到。二女婿在東莞的一家工地打工,平日里吃食堂的大鍋飯吃膩了,特別惦記家鄉(xiāng)的吃食,看到薯粉坨,眼睛發(fā)亮,興奮地說:“在外頭就惦記這一口。”夾了一個(gè)在碗里,也不怕燙,咬了一大口,邊吃邊贊嘆:“媽要是去東莞開一家薯粉坨店,生意肯定好。”大女兒最愛吃薯粉坨,一口氣吃了三個(gè)。她在縣城上班,縣城的早餐店也有薯粉坨賣,只用薯粉,沒有加芋頭,皮也薄,沒有嚼勁,且餡料盡是瘦肉,口感單調(diào),哪有老家的好吃。最小的外孫才二歲多,也愛吃,居然也吃下了一個(gè)薯粉坨。邊吃邊拍手,笑嘻嘻地看著外婆。
女人看到孩子們吃得香甜,臉上露出欣慰的笑,覺得自己的辛苦是值得的。
從初二到初八,女人家客人不斷,除了自家親戚,還有村里和隊(duì)里的干部,與男人、兒子關(guān)系好的村民。頓頓都少不了一大盆薯粉坨??腿硕伎滟澟说氖矸圹缱龅玫氐溃芟?。女人還沒吃過自己包的薯粉坨呢。初一那天沒開伙,在大伯子和小叔子家吃的。這幾天,日夜忙著烹煮,忙完上頓,又得忙著下一頓,忙得腳不沾地,看到油膩的食物就反胃,只有就著酸菜和腌辣子才吃得下飯。
初九那天,男人和兒子一大早去親戚家喝喜酒去了。女人沒去,她要照看家里的豬和雞鴨。那天早飯,女人就煮剩下的六個(gè)薯粉坨吃。女人吃得呼呼作響,吃完,放肆地打了幾個(gè)飽嗝,滿足地笑了,這是她過年以來吃得最香、最飽的一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