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收獲】詩人的歸宿(散文)
杜牧結束了十年幕府生涯,開始長達八年的刺史任期。
這一年他已經四十歲。四十歲的年紀,足以讓他雄心勃勃,躊躇滿志。他走馬上任了,第一任是黃州,當時正逢邊疆回鶻大亂,杜牧急于為朝廷出力獻策,不斷就用兵之事上書。
他在大廳不斷踱步,心情焦灼。閉目思索片刻,手書《雪中書懷》:“臣實有長策,彼可徐鞭笞。如蒙一召議,食肉寢其皮?!?br />
詩大氣磅礴,頗有岳飛《滿江紅》的氣勢,而且有渾然天成的雄魄。
其實,早在二十多歲時,他就說過:“為國家者,兵最為大?!?br />
十年來,盡管多有坎坷,卻一直初衷未改。他一直準備著,他把目光投向遠處,投向邊境,投向大西北。他四處搜求兵書,苦苦研讀。
他對自己所注的《孫子》十三篇極為看重,直到最后為自己撰寫墓志銘的時候,仍然沒忘記下此一著作。
一段時間,杜牧心事重重。他苦于不能親自上陣,為此專門上書,力陳用兵之策,而且寫得十分具體。宰相李德裕不愧為識才之人,他一一采納了杜牧的策略,最終取勝。
當年,宰相裴度領兵出陣,曾召韓愈為行軍司馬,并得到了至關重要的輔助,在韓愈的建議下連連取勝。韓愈在兩次平亂中都曾經立下了大功,這讓杜牧非常崇拜,而且欽羨不已。
當他給宰相上書的時候,我們可以相信,他或許想到了詩人韓愈,與大多數儒士不同,杜牧自少年時代至晚年,一直在兵事上投入極大關注力,并且留下了許多著作,可惜的是他一生都沒有機會直接參與,可以說是壯志未酬。
這一年,杜牧入仕不久,他去了江西,進入江西觀察使沈傳師的幕府,最初做團練巡官。后來杜牧又跟隨沈到了宣州,四年半之后因為沈升遷朝官,再入牛僧孺的幕府,去了揚州。
比起在京城做朝官,他在幕府中的生活一下松弛下來,好像并不繁忙,游宴很多。“十年為幕府吏,每促束于薄書宴游間?!边@是他的生活寫照。這個時候,他正值入仕初期,期待很高,所以最后仍舊不可能安于這種外放的生活,仍然要心系朝廷。
大約三十一歲這年,他在揚州寫下了那篇著名的大文章《罪言》?!蹲镅浴费栽~鋒銳又真見弊,反映了他相當急切的態(tài)度,他深刻的憂慮與牽掛。
他的一系列治國論兵的宏文,大致都是在外放期間寫出來的。他把目光投向了更遼遠更開闊之處,想的都是整個國家的事情。如何收復失地,整飭千瘡百孔的國土,如何削制藩亂,這些讓他用盡了心思。
他在幕府和刺史任上,文字中用力最大的就是這一類,特別是用兵之策,其胸襟和目光不可謂不高闊不周密。
的確,他的這些宏論絕非八股之文,而不乏用心縝密的籌謀。它們有的是寫給宰相的,有的直接送達有關主持者,無一不是了實用。
杜牧一生都沒有上過戰(zhàn)場,卻是一個對兵事始終專注的研究者。
不料,他平定回鶻的韜略,卻被執(zhí)政者認為“斯乃廟堂事,爾微非爾知”。他只能面對漫天大雪發(fā)出疾呼:“憤悱欲誰語,憂慍不能持?!?br />
他在給吏部尚書的文字中這樣寫道:“三守辟左,七換星霜,拘攣莫伸,抑郁誰訴,每遇時移節(jié)換,家運身孤,吊影自傷,向隅獨泣?!?br />
這時候的杜牧已經是幾次主政一方的刺史了。在他看來,他應該是處于更加中心的位置才好,應該把持朝政的樞鈕,至少是封疆大吏才好。在杜牧來說,人生經過半百,操心卻已四十年,國事對他而言,仿佛家事。他憤懣不已,言辭鑿鑿。
展讀他的一生,他是如此的執(zhí)著,有屈原那樣的雖九死而無悔的堅韌,推搡之后又復為振作,傷厥之后再次集聚。也許是連遭危難的國運帶來的巨大的憂患,從另一個方向激發(fā)了他,催促了他,讓他掙扎和拼爭,以至于不顧一切。
他也有沉湎,甚至于墮落。但他可貴的是,仍然能夠從底層翻轉一躍,登上高處,注目更高更遠的方向。
他抱有奢望,而且一生未曾泯滅。這是怎樣凄厲的動人的呼聲。我們從這歷史的回聲當中,可以聽到那么多的隱秘。
杜牧遠離了京城,遠離了政治經濟中心,他把個人的憂傷與欣悅大多寫成了詩。柔軟沉迷的詩情偏重于寫柔腸,寫男女情懷。而他那些游歷山水詩的抒發(fā),大多是英爽清澈的,他的七絕,給人以極大的審美享受。他的文章直追韓愈,犀利奇警,理性極強,說服力和器局都為之一變,強壯而直達,有一種當仁不讓之慨。語勢雄壯,所用言語擲地有聲,令人振作。
他的文章比作他的詩作,好像換了一個人,內容與節(jié)奏全然不同。但唯有內在的那一種率性和利落,仍舊是相似的。他后來的這些詩作,與早期又有區(qū)別。他在詩章方面推崇杜甫和韓愈,曾經他瞧不上當時流傳于市的白居易和元稹的俗直風格,絕不隨眾就俗。
杜牧的懷才不遇感很重,這本來在許多官場人士那里是最常見的。我們還難以找到一個為官者,在自己的詩文中大表知遇之后的舒暢,而是相反,是怨與憤、悲與屈。這也正常。
但在杜牧這里更進一層的,就是急切和委屈。他不是一般的奮斗入仕的中下層儒生,而是生來的豪門弟子。他有一種“家集二百編,上下馳皇王”、“我家公相家,劍佩嘗丁當”的豪壯和自信。這是不可選擇的一種出身,連帶而來的是全部的、多方面的元素和因果。
這就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他的性情與文章,還有他的人生道路。他的這一些凄涼的呼號,恰好是在主政一方的刺史之位上的人,但難以想象的是,竟然寫出了“吊影自傷,向隅獨泣”這樣的句子。
應該說,他十年幕府的生活還是相當愜意的?!笆隇槟桓簦看偈诓緯缬伍g”,當時的風習與幕府生活環(huán)境,更是加重了他的這些嗜好,難免出入一些聲色場所?!短綇V記》記載中他在牛僧孺手下任推官、掌書記時,幾乎夜夜都到十里長街去找歌妓,以至于他即將去京城任職時,牛僧孺為其送行擺下酒宴,特意叮囑:“我常耽心你風情不節(jié),或有傷身體?!弊罡叩牡胤介L官竟能發(fā)出這樣的臨別贈言,可以看出,他是怎樣地關切和愛護他,也可見杜牧是怎樣一種生活情狀了。
是的,詩人尚在青春之期,心志與身體全都強盛,沉迷其中也能理解。這時候他寫下了為數不少的纏綿之詩,藝術與情致皆有可取,也非常感人。他為那個寫“天下獨絕”的歌伎張好好,留下了長達五十八行的詩句,并且寫在了硬黃紙上,“高一尺一寸五分,長六尺四寸?!?br />
宋代的劉克莊在《后村詩話》中,以《張好好詩》和《杜秋娘詩并序》為例,認為“牧風情不淺”,李商隱有“刻意傷春復傷別,人間惟有杜司勛。”這也是古今才子之殤,沒有辦法。有才,多情,沉湎,纏綿,難以掙脫。因為這樣一個生命,其才華會在一切方面,而不僅是男女之事上深入地表達。這當然需要強大的理性去控制和節(jié)制,但有時候,理性也會抵抗才華的發(fā)揮。
在人們的印象中,唐代仕人在朝做官,離開京都外放是痛苦的。如果出仕不利,才要到地方幕府去謀職,以這種方式作為從政的開端,往往是志不得展的一個過渡期,只要一有機會就會進京做官。這方面不乏先例,最典型的就是韓愈,還有李商隱。
杜牧最初入仕任弘文館校書郎、試左武衛(wèi)兵曹參軍。這只是一個從九品上的小官,校刊典籍之類,繁瑣而平庸,在杜牧這樣才華橫溢壯志凌云的青年來看,大概像飛鳥入籠差不多。他迫切需要一個更為廣大的天地。就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他苦熬了半年,然后就離開了京城,去了江西觀察使沈傳師的幕府。這位幕府的主人,與杜牧祖父杜佑關系友善,而且沈傳師本人也深得杜佑賞識,當年杜佑還將表甥女嫁于他,可見兩家還有遠親的關系。幕府事務之繁忙,生活之刻板清苦,常常在其他人的任職經歷中提及,大詩人杜甫為劍南參謀時就屢有抱怨,說道:“信然龜觸網,直作鳥窺籠。但在杜牧這里情況與那些人迥然有別,他與杜甫韓愈李商隱這些人還是大不一樣。
正因為有地方最高長官的護憐,所以這段日月并不難過,不過是處理文書,參加宴游等。他最初做府中的團練巡官,京銜為大平理事,從八品下。這時的杜牧剛剛二十六歲,屬于大好年華,時間對他來說好像并不緊迫,所以在外省增加一些見識,等待時機,一切似乎還來得及。
但是出乎預料的是,這種幕府生活前后延續(xù)了竟有十年之久,實在是太長了一點。這期間他先后去了幾個城市,有時候還要被刺史派往一些地方巡視,見識多,也算自由得意,但仍然有一種不得伸展的委屈感。
他在幕府中流連穿梭,從江西到安徽,再到揚州,風物皆好。特別是揚州,當時為天下最為開放富裕之地。在這里,剛過三十歲的杜牧與最有名的歌女過從甚密,是十里長街的常客。他跟從的最高長官開始是沈傳師,后來是牛僧孺,他們或曾經是杜門通家之好,或為祖父輩的屬下或弟子,所以他們對他總是愛護有加。牛僧孺曾擔心杜牧夜里到歌伎館舍之類地方不太安全,總是暗中派人保護?!备柚{千里春長暖,絲管高臺月正圓。“杜牧對那些歲月多有描述。這只是一種生活情狀、一種心緒,他在這十年間經歷得實在太多,張望得實在太多。
許多時刻,他的目光望向京都,為國事焦慮不已。也就是這個時期,邊境屢屢告急,藩鎮(zhèn)割據,廷上黨爭激烈,宦官飛揚跋扈,這無一不是他心中的痛楚。
他在這段時間里寫下了那么多痛徹心扉之文,焦思不已。他從強國方略到用兵之策,常常是如鯁在喉,一吐為快,直取要害,言之切切。
在入仕之前,甚至是少年時代,杜牧就開始研讀兵書,耳濡目染全是國之大事。一直以來,他都幾乎無法停止對家國的思考,身在幕府,心系朝廷。他的那篇有名的《罪言》即初入幕府所作,說到太行以北和黃河以東的重要:“王者不得,不可以王,霸者不得,不可以霸。”
何等的自信,氣概奪人。心氣之高,志向之大,完全不像一個沉溺在酒色之中的公子哥,而是一個蓄勢待發(fā)的國之棟梁。
可見,他的豪志不是一種萎靡的生活所能夠覆蓋和消磨,他的一種志向和胸襟的蓄養(yǎng)之深厚,非常人可比。
十年幕府生活蓄積了杜牧的大閱歷,開拓了他的大視野,也讓他耗盡了青春。在這個期間他留下了大量的豪邁的文字,這些文字在同類的歷史文獻中都顯得光彩奪目。
十年強弩,欲留字墨,他這一支百步穿楊之箭,能飛多遠,對他真是一個嚴峻的考驗。百步穿楊,揚林十里,弦鳴有聲,飛鳥四散。當他后來收拾這一片驚懼之勢的時候,該發(fā)出怎樣的感慨?
他從遙遠之地寫給宰相書,一再的感嘆自己,發(fā)出此落的窮困、潦倒的窘迫。這里面顯然有十年幕府的深深的磨損,以及焦慮期盼的無盡摧折。
燕雀未知鴻鵠之志,絲樂管弦之后,是無盡的長夜,屬于他自己的黎明還遙遙無期。
這是一段荒涼的生活。他的內心深處是冷寂的。外在的熱烈,還難以融化他最深處的寒冰。
當他從十里長街獨自潛回寓所的時候,最難以煎熬的時光也就開始了。
杜牧在仕途上一路匆促。他在幕府中耽擱得時間太久,最終還是渴望在朝中任職,也先后有過五次機會,可是每一次似乎都因為各種原因匆來匆去,都沒有細細經營的時間。他宦游四方,最懷念之地便是長安故地的朱坡樊川。
這是他最后的一處人生的驛站,也是連接他少年時代最美好的記憶之地:“故國池塘倚御渠,江城三詔換魚書。賈生辭賦恨流落,只向長沙住歲余?!彼詈笠淮蔚匠腥温氈袝崛?,已是年介五十,這成為他一生中所獲得的最高職級,可惜已近生命尾聲。
巧合的是,韓愈也是49歲任中書舍人,白居易則是50歲任中書舍人。這讓我們想象,如果杜牧能夠活的年齡再大一些,也有可能增加一段順暢的仕途,可惜,他只在正五品的中書舍人之位上待了一年多一點,就永遠離開了這個令他迷惑的世界。
在這段時光中,回首來路,不勝感慨。第一次入朝任校書郎時剛剛二十六歲,他是在一年間進士得中、吏部制舉登科的豪門子弟,可謂春風得意,看上去似乎前程無限。但進入仕途即很快發(fā)現(xiàn),一切遠不是那么回事,現(xiàn)實庸常而又殘酷,這很快讓他清醒起來。
面對荒淫怪戾的皇帝,橫行宮廷的宦官,激烈相搏的黨爭,這一切交織成一場噩夢。
他所作的工作不過是校理典籍之類,枯燥無趣,官職低微,僅僅是從九品上。在他這樣一個出身名門的貴族世家子弟而言,縱馬揚鞭的馳騁還差不多,要這樣安頓下來苦熬,一邊看著荒誕而殘忍的鬧劇,那簡直是一場最大的折磨。
杜牧簡直受不了了,他走開了。比起任朝官的日子,外放的幕府生活新鮮刺激,也自由得多。因為頂頭上司觀察使沈傳師是杜牧家族世交,這就給了他如魚得水的環(huán)境,雖然遠離權力中心,卻也另有一番景致。在他這樣的年齡,可以一邊從容地應付眼前,一邊謀劃遠大的未來。
初別朝廷是一次大解放,有如飛鳥撲向高闊的天空。他興奮,甚至手舞足蹈。
但他的高興很快就被現(xiàn)實的冰冷澆滅了。直到大和九年,他才第二次入朝,這時候已經是七年之后。這一次得任監(jiān)察御史,為正八品上,與初次入朝時隔近八年,時間過得太快了。此時的朝中生活不僅沒有變得更好,而且更加混濁,陰云密布,正處于一場巨大風暴的前夕。令人震驚的是,宦官集團竟然敢與皇帝斗法,宮廷里充滿了濃烈的火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