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收獲】楝樹花(散文)
此前,有網友在朋友圈發(fā)一組楝樹的照片,值深秋季節(jié),橙黃的楝果綴滿枝頭,樹葉黃綠參半,間或細碎的黃葉已然飄落。有文友評曰,楝花為“紫雪”,其書房雅號“紫雪廬”,可見對楝花的情結亦或對故鄉(xiāng)的情愫。感同身受。南宋楊萬里詩就有“只怪南風吹紫雪,不知屋角楝花飛?!编l(xiāng)間多楝樹。楝樹花并非佳花名卉,在名目繁多爭奇斗艷的百花里,常被人們忽略甚至沒有它席位。楝樹極普通的樹種,成林不多,成材不少,在我老家很常見。田頭路旁,圍壩塘埂,園角院落,犄角旮旯,處處都有它的身影。落葉喬木,干高皮糙,灰褐色,縱裂。形如撐起的巨傘,冠如華蓋綠蔭婆娑。開花不鮮艷奪目,花朵兒也不肥大壯碩,但朵朵精神飽滿泛著紫光,香氣幽幽,花開繁盛卻又不張揚。細一端祥五片淡紫色的長方形花瓣,伸展呈弧形,花心為深紫色圓筒狀,頂端點點金粉似的花蕊顫顫巍巍,頭似喇叭口,周圍紫色,隨著蕊心成熟,花蕊逐漸中空,受粉后的雌蕊,方長出楝果來。微風一吹花隨枝動,葉隨花搖,給人一種矜持、紳士或沉靜、恬淡、深遠的感覺。楝樹花先于葉打花骨朵兒,再由細碎的葉兒托舉在枝稍,伸的老遠挑的老高。如果有幾棵、一排,竟也連成一片低矮的紫色的彩云。
楝樹花是二十四番花信風中最末的一著。南宋舒岳祥詩曰:“谷雨秧芽動,楝花風信來?!奔t學家俞平伯吟道:“天氣清和四月天,門前吹到楝花風。南來初識亭亭樹,淡紫花開細葉濃。”楝樹花一過,便開始了炎炎的夏季。應花期而來的風,叫信。南朝宗懔《荊楚歲時說》:始梅花,終楝花。凡二十四番花信風,從農歷的小寒到谷雨,共八氣,一百二十日,每氣十五天,一氣分三候,五天一候,八氣乃二十四候,每候應一種花。它們是:小寒:梅花,山茶,水仙;大寒:瑞香,蘭花,山礬;立春:迎春,櫻桃,望春;雨水:菜花,杏花,李花;驚蟄:桃花,棣棠,薔薇;春分:海棠,梨花,木蘭;清明:桐花,麥花,柳花;谷雨:牡丹,荼蘼,楝花。很多文人騷客,著文賦詩,描繪春天的花開到盡頭為“荼蘼”,“開到荼靡花事了,絲絲天棘出莓墻?!薄拜泵也粻幋海拍_最晚?!笔遣粶蚀_的,卻忽視了低調的楝花的存在。
我老家處江淮分水嶺,是高低起伏丘陵褶皺帶,該為“南橘北枳”的“橘”地,屬“天下賦稅仰江淮”的富庶之域,典型亞熱帶東南季風氣候區(qū),四季分明,只要不是極端氣候區(qū)來的特別植物,一般都能生長。兒時記憶常見落葉樹種:楝樹、棗樹、洋槐、苦槐、桑樹、椿樹、柳樹和楓楊樹等,其中楓楊最為粗壯高大,成樹干高在二三十米,喜鵲壘窩就選在上面。而楝樹通體苦澀,從根皮枝到花葉果,成樹十幾米,小苗至成材十來年,坊間有“九楝三桑一棵槐”的說法,意思是人一生長成九代楝樹成材。楝樹不會生蟲,像天牛、金龜子、毛毛蟲、“洋辣子”、螳螂等,就連爬上爬下的螞蟻也很少光顧。楝樹本身就是一味中藥:皮,有毒,治癬病,殺蟲;葉,有毒,止癢止痛;果,有毒,止痛行氣,清熱;花,味苦寒,祛濕清熱,殺蟲。據說在印度被譽為“神樹”,西方國度管它叫“健康之樹”。夏日被蚊蟲叮咬,采幾片葉子按上揉搓片刻,即可止癢消炎。楝樹材質,紋理細膩有光澤,金黃或淡紅褐色,外觀端莊美麗高雅,雍容大方,關鍵不蛀蟲如樟木,只是沒樟木香,做家具是不錯的選擇。不過其材質沒韌性比較脆,稍細點兒的枝條,拗斷可見中心是空管,跟椿樹小枝一樣,它倆結伴便是“臭椿”“苦楝”。那時跟小伙伴們爬樹,把攥的樹枝是不敢握的。竹竿綁一小鉤夠楝花楝果,掛住樹枝一拉“咔嚓”——脆生生掉落地面。
老輩人非常注重綠化。成材的大樹鋸倒,推下池塘、圍溝浸泡半年,撈上來晾干,做家具、農具、蓋房木料等,如此結實、少蛀蟲也不易變形。來年春天,新的一茬小樹又栽上。冬后天氣回暖,家家戶戶、大人小孩不約而同、不間斷地忙于栽樹,延續(xù)至發(fā)芽長葉。沒有苗圃,沒有名貴樹種,原大樹底下都是樹苗,隨起隨栽,大人挖洞、培土、澆水,孩子扶苗。村莊周邊、家前屋后,都會栽上。夏天離遠是見不到村莊房屋的,要不是樹梢上升騰的一柱柱炊煙,真以為那是一片黑壓壓的原始森林吶。連帶果樹約有幾十種,多為落葉喬木,傲骨崢嶸、莊重肅穆的松柏樹屈指可數,像現在綠化用的,香樟、廣玉蘭、女貞、合歡和棕櫚樹等更是沒有。圍溝邊沿植實用的灌木,柳條、紫穗槐條、荊條等用來編籃筐、糞箕之類,除了家用多余的就賣了。同樣也見不著,當今的匍地柏、羅漢松、石楠、海桐、櫻花、桂花等置景灌木。踏進村莊石橋,滿眼蔭涼,樹鳥嚶嚶囀囀,禽畜喧鬧歡騰。人們聚在溝沿的楝樹蔭下,乘涼、吃飯或小憩閑聊——中午短暫的歇息。閑不下的孩子,光頭赤腳跟野人似的,游走于屋檐下、溝埂草堆、塘沿糞場:爬樹粘知了,采片麻葉團好釣青蛙,捏蟈蟈,紡織娘,逮蛐蛐,框蜘蛛網,熱了下水打一頭、鉆一猛子……那歷歷在目的生活場景,仿若就在昨天。誠如日本畫家東山魁夷所說,只要懷著樸素的情感去觀察我們所居住的附近,有時哪怕是院里的一棵樹、一片葉,也會使人體悟到生的根源和意義。童年少年未曾遠離熟悉的老家,也沒有感覺空間的狹小和世界的逼仄,青年時期趕上了改開的好時光,從那泥濘的鄉(xiāng)間小路走出,打開拓寬了生命的邊界,瞬間融入萬物那隔開的墻壁就消失了。走了一輩子,風塵仆仆地畫了個或大或小的圓圈,雖然沒有走上圓周上那條騰飛的切線,但是釋懷、心安便好。
楝樹小的時候,文靜而優(yōu)雅,就像亭亭玉立的少女。初夏,暖暖的、柔柔的風一吹,它才開始含蓄地、羞澀地舒枝展葉。成樹后它的軀干一律富有滄桑感,皮糙色深,卻挺拔偉岸。平逸斜出的枝椏,四平八達,造就了一頂華美的冠。據說唐僧師徒曬經書的那棵標志性的樹,就是楝樹。它在二三齡開花,花期較長,前后一個多月,直到麥子快成熟了,它才悄無聲息地隱退。盛夏時節(jié),便長成一簇簇翡翠般的珍珠果,模樣與棗樹先期果相似,當脫去一層青衣后,棗子成了紅色,而楝果變成了金黃色。上樹摘楝果一簇一把抓不完,黃亮亮油晶晶,好看不能吃,長輩說,有毒能藥死人。小時候冬天??吹交蚁铲o,在樹梢啄楝果,也沒見藥死掉落,于是萌生嘗嘗的好奇,掰開一層黃皮,里面乳黃色、油膩膩一層膜樣的果肉,核大堅硬有棱,沾了舌尖,就有作嘔的生理反應,味苦澀,藥味濃,難以下咽。真是“從小青鈴鐺,長大黃鈴鐺,看看口水淌,想要嘗一嘗,苦澀得抓狂?!彪m不為人食用,但《莊子·秋水》之中則有,鳳凰的雛鳥(鹓鶵)“非梧桐不棲,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其中的練實,據說就是楝樹果。楝樹葉長得晚,總是在花開之后姍姍來遲,在其長葉時候,田里的小麥差不多就開鐮了,早前意味著年饉已過。相比棗樹生芽還要晚些。在《續(xù)齊諧記》載,屈原五月初五日自投汨羅江而死,楚人哀之。至此日,以竹筒貯米,投水以祭之,以楝葉塞上,以彩絲纏之,不為蛟龍所食。估計正是楝樹葉有苦澀的藥味。
接下來就要進入下一個季節(jié),我們會看到,這一輪回的楝葉即將落盡,光禿禿楝樹枝丫上,懸掛著一簇簇一串串黃橙橙的楝果。自打離開老家,住在小城一偶,很難見到楝樹,不論是小區(qū)綠化,還是馬路上的行道樹,無一例外都是遠來樹種,像梧桐、女貞、桂樹、銀杏、香樟、龍柏和合歡等等。但是楝樹那綠生生的葉、紫薇薇的花,仍然記憶猶新。看到楝樹,就讓我想到老家的土地,明白根在何方,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不再有迷茫和困惑;聞著楝花那幽幽香氣,我想到老家人樸實顓醇的情懷,不張揚,與人為善的品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