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橘子紅了(散文)
89歲的二哥楊章富去世了,人到情到,于是回了趟老家??h城到老家,45公里,一小時車程??墒?,整整一年,我也才到過三次老家。
2009年,相繼把父母接出農(nóng)村,老屋就閑置下來。沒了炊煙裊裊、人員來往、畜禽出沒的煙火氣,老房子迅速垮籬爛壁?!澳銈兊姆孔舆€是拆了好,萬一有人路過時垮塌,砸著人還得賠償,劃不著?!苯M長幾次三番好意提醒,父親終于下定了決心,“拆吧拆吧,就算賣,那點錢在城里還買不到一個廁所?!蔽覀?nèi)掏锤類郏迅改腹?jié)衣縮食、辛苦經(jīng)營的老屋夷為平地。
曾經(jīng)帶給我多少歡樂和諧的老屋啊。
奶奶端著針線簸籮給我縫補刺巴劃破的衣裳,爸爸靠在床上,湊近煤油燈讀書看報,母親農(nóng)活累了,躺在板凳上小憩——牽懶板凳,姐姐伏在堂哥背上,跨過堂屋門,哭哭啼啼出嫁,哥哥結(jié)婚時,提起毛筆,在簡陋的婚房墻壁上題寫“燕子飛來筑巢時”……還有,那頭因為哥哥讀師范而賣掉的老牛,每次回家都主動迎我的狗兒“來寶”,蜷在灶臺“貓兒洞”里酣睡的貓咪……還有,屋背后堰溝坎子上的毛桃樹,后陽溝的甜竹筍,圍著房子四周墨綠而茂盛的柑橘樹……
再也回不到從前了。老屋原址雜草叢生,斷壁殘垣,以前露頭就扯的臭牡丹、雞屎藤、接骨丹密密匝匝地生長著,顯示出一派劣幣驅(qū)逐良幣的囂張。在這令人心疼的荒涼中,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一抹紅色。那是生長在場壩邊上的一株柑橘樹,也是我家原來眾多柑橘樹中為數(shù)不多的幸存者之一。它老態(tài)龍鐘,旁逸斜出,枝蔓雜亂無章,然而,它周身掛滿了果實。冬已隆,北風(fēng)緊,樹巔上那個最大的柑橘打了一個寒顫,周身皺起了雞皮疙瘩。這個時節(jié),若是小時候,這株道旁的柑橘,早被順手牽羊,一個不剩了。看著這滿樹的柑橘,我的思緒啊,被牽回到那個柑橘興盛的年代。
“外婆40個,二舅30個,四舅30個,五舅40個,六舅40個,幺舅40個?!备涕俪墒斓霓r(nóng)歷十月小陽春,母親都要到后家走人戶。家園所出,拿得出手的就是人無我有的柑橘。這些精挑細選的果實,經(jīng)過石板路、血廠坡、倒沖槽、土地坳、四合頭,跋涉幾十里山路,送到親人們手里,也算是禮輕情意重了。外婆畢恭畢敬地把最大的柑橘作為供果敬獻給她終生信仰的神佛。二舅一邊吃,一邊給我們講解柑橘的文化史?!案涕贇v史悠久,有很多文學(xué)作品記述過它,比如宋玉的《橘頌》,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劉伯溫的《賣柑者言》,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冰心的《小桔燈》……”二舅剝著皮,吃著橘,努著嘴,“柑橘對水分、氣溫、日照、土壤的要求很高,古話就說嘛,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br />
老家的柑橘,叫做紅泡柑,是一種灌木作物,樹形不高不矮,周身長滿橢圓形的葉片,春上開花,入夏結(jié)果,初冬成熟,我們稱為柑子。紅泡柑果實呈圓形,成熟時鮮紅,剝開之后,一瓣一瓣挨挨擠擠,是制作橘紅的必需品。果實甜中微酸,解渴、開胃,如果吃多了,也會上火。它的皮可入藥,叫做陳皮。
老家種橘的歷史,起于祖,興于父。祖父是個木材商人,經(jīng)常出入宜賓瀘州昭通等地,上世紀初,在老家人看來,是個走南闖北了不得的人物。某一年,他在南溪吃到紅泡柑,驚為仙果,屢吃不厭。于是緣木求魚,死纏爛打,高價購買了一批橘苗,精心種植于房前屋后的園地里。1946年,祖父病逝。1950年,老家解放,因為成份,家里的金銀、房子、糧食、布匹統(tǒng)統(tǒng)沒收,但園地得以幸存,園地里的柑橘樹也還是我們家所有。
1981年,土地包產(chǎn)到戶后,鄉(xiāng)親們逐步吃飽了肚皮,對于食物多樣性的追求得到提高,于是,紛紛到我家討要樹苗。愛好學(xué)習(xí)的父親從書本上學(xué)會了嫁接技術(shù),老家的紅泡柑種植普及了起來。鼎盛時期,我家共有100余株橘樹,每到成熟期,那是千果萬果壓枝低呀,總產(chǎn)量有好幾千斤。
在普遍貧窮的少年時代,柑橘是我最常見的水果。七八月間,柑子剛起醬色,我就迫不及待地上樹采摘。每天上學(xué),我的書包里都鼓鼓囊囊地塞著十來個,我會根據(jù)同學(xué)們和我的親疏遠近,或多或少地分而食之。我是個沒有經(jīng)營頭腦的人,生平最得意的一次生意,還是在小學(xué)時代,我用一個柑橘換了馬義文五顆核桃,浦二哥直夸我這筆買賣做得值?;蛟S,就是那一次生意用光了我一生的智慧,幾十年了,我只會花錢,不會掙錢,在物欲橫流的今天,常常因囊中羞澀而苦惱。
柑橘成熟的季節(jié),尤其是樹頂上最大最紅的頭泡柑,常常吸引著那些調(diào)皮孩子的眼光。他們會提前踩點,要避開幾棵柑子刺,踩幾股枝椏,才能安全地摘到那個心儀的柑子。父親恨透了那種背地里摘柑子的行為,常常狠狠地說:“讓我逮到了,腳桿給他打斷!”母親立即反駁:“哼,說那小家子話。吃的東西,他吃我吃都是吃,一下喉嚨三寸屎,人家娃娃都是甘貴貨,傷了怕得了?!币蛄烁赣H的戒心,調(diào)皮蛋們的非法采摘行為總有不能得逞的時候。他們就把羨慕嫉妒恨的情緒報復(fù)于我。那時,我的一個遠房表妹和我家比鄰而居,她母親和哥哥都是智障,家庭非常貧困,卻從沒背地里摘過我家柑橘。為了氣氣那些暗偷明要的家伙,我就把樹梢上最大最紅的頭泡柑摘給她。于是,小對頭們眾口一詞,說小表妹是我老婆,說我摘紅泡柑討她歡喜呢,而一些刻薄的大人們也信口雌黃,說那最大的柑橘是吃不得的,是禁果,而我和小表妹居然吃了。
幾千斤柑子,再怎么吃也是吃不完的。老家的柑子發(fā)展起來后,還是有一定的規(guī)模。農(nóng)歷十月底,就有商販前來收購,盡管價格只有兩三角,總算可以賣個三兩百塊錢,能夠補貼家庭的柴米油鹽。而那種最大最紅的頭泡柑,一般是不會賣的。我們從山上割來巴茅草,薄薄地鋪在竹子面的樓板上,把柑子整齊均勻地放上去,兩三個月都不會腐爛。春節(jié)里,有客人來,母親就會拿著升子,從樓上撿下來,和糖食果品一起,供客人享用。
沙壩子的紅泡柑逐漸有了名氣,家里有沒有柑子也成為找對象的一個必要條件。我端陽哥兄弟姊妹多,家里條件不好,找對象一直東不成西不就。1986年,父親給外婆送柑子的途中,在土地坳休息,偶遇我母親同宗的妹妹,我們叫二姨。一看見那鮮紅的柑子,二姨口水都流出來了,她大快朵頤地連吃了三個,父親就打起了她的主意?!岸蹋慵热幌矚g吃柑子,我給你做個媒嘛,那家人柑子多得很?!倍塘⒓磁d奮起來,“真的嗎?那就太好了?!薄昂檬呛媚兀褪菍Ψ绞俏抑秲?,你要矮一輩?!备赣H擔心地說?!安魂P(guān)事,不關(guān)事,新時代了,不講那么多,我們各喊各,三叔。”二姨爽朗地笑起來,端陽哥婚姻的老大難竟因為幾個柑子,三言兩語得到解決,后來二姨變成了嫂子,一家門上幾門親,為了理清關(guān)系,我給她一個特殊的稱呼——二姨嫂。
可是,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人們對物質(zhì)生活的向往,遠遠不是幾個紅泡柑所能滿足的了。二姨嫂在生下兩兒一女之后,還是遠走他鄉(xiāng)。端陽哥守著一坡茂盛的柑橘林,望眼欲穿地盼著妻子回家吃最大最甜的頭泡柑。
曾經(jīng)是眾人追捧一果難求的紅泡柑,淪落到無人問津的地步,讓我唏噓。遭遇紅泡柑境遇的,在農(nóng)村,遠不止于此。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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