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千年蘇鐵伴古城(散文)
柳枝細、棕葉長,松樹挺拔立山岡。
杉木尖葉似刀劍,梧桐樹葉像手掌。
楊梅青、枇杷黃,雨打芭蕉葉碰窗。
秋來楓葉換紅裝,桂樹花開十里香。
我生在大山里,多見樹,少見人,從小就認得很多樹??墒?,家山?jīng)]有鐵樹。第一次聽說鐵樹,是在課本里。老師也沒見過,把它描述成“木硬如鐵,高大如塔”。
越是見不著的東西,心里越是惦記。直到八八年,去黔陽古城參觀芙蓉樓,芙蓉樓里有幾顆小鐵樹。樹高不到一米,外形有點像棕樹。緊箍的葉一律朝天,不像棕葉那樣柔和擴散。枝干包繞密密麻麻的還未脫落的葉柄,毛茸茸的。沒有老師描述的那樣堅硬高大,難免有些失落。解說員見我圍著鐵樹轉(zhuǎn)圈,告訴我鐘鼓樓有棵罕見的老鐵樹。出于好奇,便邀友往鐘鼓樓。
鐘鼓樓位于全城制高點,也是古城唯一的三層重檐古建筑。站這里觀景,是絕好的點,可以看那肆意流淌的沅水,看那沅水環(huán)抱的古城。城里一片片明清時的舊瓦房,被那飛檐卷垛的封火墻分割成一塊一塊,高低錯落。幾處還有炊煙飄出,一股滄桑感隨那鳧鳧炊煙撲面而來。炊煙下,隱約可見青石板鋪就的窄窄街巷,曲曲折折。街邊窨子屋,故土難離的留守老人,自食其力,忙碌著一宿三餐,默默守候著心中的那份不舍。隱逸的古城不張揚,不像其他旅游景點那樣人聲鼎沸。它把千年江南古鎮(zhèn)的靜美隱匿在青石小巷,把一樁樁歷史往事堆砌進斑斑駁駁的墻角里。
心中惦念鐵樹,無意賞景,我們到處尋找。城墻邊老樟樹最顯眼,枝繁葉茂,遮天蔽日,樹干五六人才能合抱。傳說是王昌齡所栽。樹底有人焚香燒紙,樹枝掛滿紅絲帶,熱鬧得很。繞鐘鼓樓轉(zhuǎn)一圈,找到一口古井。這古井原在普明寺內(nèi),寺內(nèi)有松竹廓和梅花塢與鐘鼓樓共為勝境。千年古城,水災戰(zhàn)禍頻繁,普明寺僧就用這口井水救濟士民,普度眾生?,F(xiàn)普明寺早已寺毀僧散,只剩下這口普明古井。井水清冽,夏如冰水,冬若溫湯。奇怪的是,水井一般在低洼處,而這口井水卻往高處涌,水面高出四周街道數(shù)米。
終于,在古井背后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古鐵樹。它粗大的根蔸分發(fā)三枝。后發(fā)的新枝直立。兩主枝相互纏繞,盤旋斜出。最長的一枝又慢慢分成了三個頭,三米多長的粗糙樹干近乎水平,用一怪石支撐。老枯開裂的樹干上布滿魚鱗紋,潮濕的陰面寄生些苔蘚,似乎沒有了生機。若不是蓬頭的幾枝綠葉,我都懷疑它是否還活著?生機,全部體現(xiàn)在數(shù)枝如雀尾的扇葉上。每片大扇葉又像羽毛樣分成許多細長的刺葉兒。老鐵樹的葉,更短小,顏色更深。我用手去碰了下,堅硬,銳利,扎手。
鳥兒是不會在這么低矮的枝干上筑巢的;地上的蟲蟻,嫌它木質(zhì)堅硬,鑿孔造穴勞神費勁,不來與它搭伴;連招搖的蜂蝶,也從不在此歇腳,扇動著翅膀,朝不遠處的花叢飛去。它習慣了孤獨。古鐵樹原本雌雄兩株,相向臥生。上世紀60年代,守望了不知多少個日日夜夜的老伴失去了蹤影,只剩它煢煢孑立。春至,旁邊的幾株桃樹,一點也不懂得謙卑,還未長葉,就花開滿枝賣弄風情;忍了一冬的楊柳,亦寂寞難耐,搖著嫩枝在炫耀。它,卻無動于衷,直到五月,才發(fā)幾枝新葉。冬來,桃樹和楊柳早早地落光了葉,枯黃的枝條,在風雪中瑟瑟發(fā)抖。它,蓬頭的綠葉,依舊盎然,堅如針芒。鐘鼓樓的大鐘,咚咚作響;沅河的水,汩汩滔滔。它,不語,把心事塵封,閑數(shù)著春去秋來,日出日落。
我見過的古樹,它們的身世大多編有故事,或人,或神,或妖精。而這棵鐵樹的身世是個謎,也沒人敢瞎編。全城人,連同其祖宗十八代,都說不清它是何年何人栽?地方志和民間雜記也沒任何記載。它一直孤零零地生長在那,沒有人把它當寶貝,也沒見誰來給它澆水、施肥、剪枝、除草。它就吮吸雨露,把根深扎泥土,匍匐在這方土地上。后來經(jīng)林業(yè)專家鑒定:它有一千二百五十多歲。這樣的千年景觀蘇鐵,極為罕見。據(jù)說現(xiàn)僅存兩株,另一株在日本。
它身價漲了,可招來歹人覬覦。2004年3月27日晚,月黑風高,幾個歹人把它挖出,賣到上海,換成一沓沓鈔票。這案子驚動了國家林業(yè)部,省廳立即成立專案組,全力偵破。半年后,千年蘇鐵被盜案終于告破。古城人傾巢而出,敲鑼打鼓扭秧歌,迎接古鐵樹重回故土。隊伍中有位步履蹣跚掉了牙的老嫗,說這么隆重的場面,她一生只見過二次:一次是四九年改朝換代,迎解放大軍入城;還有就是這次千年蘇鐵回歸故里。
千年蘇鐵在大都市(上海),住的是遮陽屋,喝的是營養(yǎng)液,泡的是生根水,聽的是都市的喧鬧聲。可它離不開故土,八個多月里,被迫進入休眠狀態(tài),不生寸根,不長寸葉,命若懸絲。是古城人迎它回歸的鑼鼓聲,是普明寺那溫暖的古井水,讓它蘇醒過來,繼續(xù)發(fā)芽生長。什么樣的土壤,孕育什么樣的生命。樹木花草也有故土情結(jié)。這令我想起百米大道購來的幾株高價紫薇,粗壯的樹干上,掛了個“身份證”,上書編號、英文名、出生年份、認養(yǎng)人等信息,顯示它高貴的身份。但因根基尚淺,怕被風刮倒,誤傷路人,四周圍了高高的鐵架。也許是水土不服,幾年了,沒長幾片枝葉,光禿禿的似幾根巨人手指。市民都質(zhì)疑它的價值,向它投去不屑的目光。
花草一般一年開一次花,也有一月或一季開一次花的。聽說千年鐵樹能開花,我就特別想看鐵樹花。調(diào)來古城后,棲身鐘鼓樓下,常去看它開花了沒有?十幾年過去,從沒見它開過花,連花蕾都沒見過。墻角的三角梅開了一季又一季,連不爭春的秋菊也將黃燦燦的花瓣高舉頭頂。它,仍舊寂寂地挺著盤曲嶙峋的枝干,隱忍著,堅守著。任由百花爭芬芳,不羨冬梅傲雪霜。和風細雨,日月星辰,都不能撼動它那顆緊裹著的心,難道真要千年等一回?
2017年秋,天氣特別暖,空氣格外新鮮,不經(jīng)意間,它竟開花了。鐵樹的花長在莖的頂端,花瓣圍著柱頭,一層層往上疊,像座小巧玲瓏的金色寶塔,雄姿威武而又嬌艷絕倫,數(shù)月不敗。冰清的荷蓮、富貴的牡丹、嫣紅的杜鵑,甚至凌寒孤傲的梅花、飄香十里的桂花,都不能與鐵樹花攀比。她,千年一次,歷經(jīng)草木的枯榮、風雨的侵襲和世俗的炎涼。是千百年甘露的積蓄和古城風水的滋養(yǎng),促使它的葉子變異(鐵樹無生物學角度的花,是由葉變異而來),才滋生出這柱神奇的金燦燦的“花塔”。也許是太久不開花,古城人都弄不清它的雌雄,2007年政府立的石碑上,把它錯載為雌株。此花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見?
植物開花,或為結(jié)果,或為孕育生命的種子,或為取悅于人。那么鐵樹開花又為何?說它為繁衍,不對,我看到幼苗從樹干底部分蔸。說它取悅于人,就不該千年一次。說它為果,就更荒謬了。我去問百度,都說鐵樹開花寓意吉祥,表示美好和幸福即將來臨。古城老人,也說“蘇鐵花開科甲發(fā),龍陽州現(xiàn)狀元來。”我明知這是無稽之談,萬事萬物都有各自的運行軌跡,但還是期盼蘇鐵花開有靈,能給古城帶來好運。就用做數(shù)學題的方法,去“由因?qū)Ч被颉皥?zhí)果索因”,試圖建立鐵樹開花和古城人事的因果聯(lián)系。當年十九大召開后,我市扶貧力度空前,保障貧困戶不愁住、不愁吃、不愁穿。這何嘗不是千年一回?市府為發(fā)展旅游,又爭取到國家的專項資金改造古城,把人民路整條街翻修,惠及古城人。次年高考,家住古城的姨侄被清華錄取。一樁樁喜事接踵而來,難道它是古城的信使?真能傳遞某種預示。
花開過后,鐵樹重歸沉寂。沒有炫耀自己什么,也不向人訴說過去苦難。這棵神奇的生命,相伴古城千年,見證了古城的興衰榮辱,飽嘗歲月的滄桑百味。命運的舛挫、歲月的坎坷,凝重地在它堅韌質(zhì)樸的生命軀體里沉淀,淡然地蛻化成一圈圈年輪。這是生命的神奇!
我喜愛這棵古鐵樹,已不是因為它罕見,也不僅是因為它生命的長度。鐵樹甘于寂寞的品格,不屈服風霜雨雪的剛毅,極像隱匿在湘西的這座古城,更像世居于此的古城人,隱忍而又堅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