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航】飽兒哥(小說)
飽兒哥究竟是個糟老頭,還是個大英雄?蛋蛋有點犯迷糊。蛋蛋爹準(zhǔn)備拉糞,剛把地排車套在大黃牛圓滾滾肩胛上,大黃牛立楞著牛眼發(fā)起邪來,低下頭來追著蛋蛋爹抵,眼看著地排車散了架,車輪骨骨碌碌滾溝里去了。蛋蛋爹抓住大黃牛的鼻子往后倒退,鞋都跑丟了,滿頭大汗,周圍的人驚叫著往四下里跑,大黃牛活生生變成一只大老虎!飽兒哥站在水井旁高舉雙手大叫:舉!舉!舉!舉起來!蛋蛋爹拼盡全力抓住牛鼻子往上舉,牛頭一被舉起來,大黃牛立刻夾起尾巴變乖了。心驚肉跳的蛋蛋再看飽兒哥,一時間以為看到了董存瑞黃繼光。
但黃繼光也奈何不了蛋蛋。蛋蛋和四兒爭執(zhí)不下,就一起往飽兒哥家飛跑,如兒馬奔馳般得得有聲。到了飽兒哥家廚房里,兩個人卡腰挺腹,兩條水線劃個弧形直射向墻角大水缸的瓢大缺口里,蛋蛋認(rèn)為自己尿得又遠(yuǎn)又準(zhǔn),四兒認(rèn)為自己尿得又遠(yuǎn)又準(zhǔn),誰也不服誰。
旁邊突然響起嘿的一聲大叫,蛋蛋和四兒嚇一跳,抬頭一看,昏暗的鍋臺邊站著的不是飽兒哥是誰!兩個人的尿立刻憋了回去,扭轉(zhuǎn)身一溜煙跑得沒了蹤影。
飽兒哥挓挲著兩手面站在胡同口,眼瞪得像牛眼,嘴里也像犁了二畝地的牛樣咻咻有聲:我我我說飯飯飯里面咋咋咋有一股尿尿尿臊味!飽兒哥是個大結(jié)巴,越生氣越結(jié)巴得脖子上青筋鼓多高,能把自己憋死。坐在自家門前樹下涼快的大娘嬸子們問清了原委,全都哈哈大笑起來。這個說:喲,飽兒,這下給你省下鹽錢了!那個說:嗨,飽兒,你連醬油也不用打了!
飽兒哥的臉漲紅得像戲臺上的關(guān)公,反反正正把手上的面搓成個疙瘩塞兜里,從腰帶上抽出旱煙竿,裝上煙絲點上,趷蹴墻根下呼哧呼哧噴起煙來。大娘嬸子們紛紛站起身來,攆著自家在街上亂跑的雞鴨豬羊回家去了。
蛋蛋管飽兒叫哥,其實飽兒比蛋蛋的爹都要大得多。蛋蛋問爺爺:飽兒咋就叫這么難聽的名兒呢?
爺爺說:這名兒一點兒不難聽!擱早先兒,地主家能吃個八成飽就不賴了!你飽兒哥是個苦命人兒!幾代單傳,那一年打羊山,咱村支前,出人出糧出擔(dān)架,飽兒十七八,攤上了。走的時候,飽兒爹趴地上給我磕了個響頭,說飽兒就托付給我了。抬擔(dān)架上陣地我抬前頭,下陣地我抬后頭,把飽兒全胳膊全腿兒帶回來了,飽兒爹又趴地上給我咚咚磕頭。好不容易娶了媳婦成了家,你飽兒嫂子又早早歿了,撇下四個螞蚱大的兒女,要把四張黃嘴兒都喂飽,沒把你飽兒哥難死!唉!
飽兒哥作難不作難蛋蛋不知道,但他知道這個半截老頭兒記仇是肯定的。
天黑得鍋底一般,滿天繁星清清亮亮像剛從河水里撈出來,蛋蛋和四兒瞎子樣往生產(chǎn)隊牛屋的一丁兒燈光那兒摸,那是唯一能耍的地方了。
村里人說這兒是光棍司令部,老光棍小光棍在這兒扎堆,葷的素的,笑聲不斷,總司令當(dāng)然是牛倌飽兒哥。牛圈天天出糞天天墊土,牛屋里倒不臊不臭,就是一股子清草味里摻合著一股牛味。沒笑話可說的時候,一房子人全盯著油燈火苗看它一忽兒短一忽兒長,飽兒哥躺床上一條腿支著,另一條腿架上去翹著牛尾巴樣搖來晃去,吧噠吧噠抽旱煙。眼見得四兒趴床沿兒上快睡著了,蛋蛋就央求飽兒哥:飽兒哥,拉個呱兒唄!飽兒哥說:拉拉拉啥呱兒?蛋蛋說:拉個打仗哩!飽兒哥說:打打打仗可不是玩兒哩!打打打羊山,機(jī)槍一掃咕咕咕,人人人像谷個子樣一撂一大片,照照照明彈一打,頭發(fā)絲兒都能看得見,飛飛飛機(jī)翅膀一仄楞,咣咣咣扔炸彈,解解解放軍幾十號人躲在一個樹林里,一下炸炸炸死幾十號人!倒處是斷胳膊斷腿!蛋蛋渾身起雞皮疙瘩。
飽兒哥瞅瞅蛋蛋和嚇醒了的四兒,呼呼抽幾口煙,在床沿兒上梆梆磕幾下煙鍋,再說話也不結(jié)巴了:我再拉個呱吧。以前有個壯漢,膽很大,有多大?見了鬼也不怕!有個鬼聽說了,黑夜里來找他了。鬼把臉變得只有二指寬,問壯漢怕嗎?壯漢說不怕!鬼把舌頭一耷拉,血淋糊拉,二尺多長,問壯漢怕嗎?壯漢說不怕!壯漢掄起鐵锨,把鬼拍進(jìn)墻里,用锨鏟一層,那鬼小臉二指寬,舌頭二尺長,用锨再鏟一層,那鬼還是小臉二指寬,舌頭二尺長……眾人哈哈大笑,紛紛起身回家,臨出門突然回身朝蛋蛋和四兒一伸舌頭。蛋蛋和四兒瑟瑟發(fā)抖直往油燈下擠,不承想飽兒哥噗一聲把燈吹熄了,說睡睡睡覺了!蛋蛋和四兒一聲怪叫,各自往家跑,一路摔了幾個跟頭。
不過太陽一出來,妖魔鬼怪全都不見了,飽兒哥家已經(jīng)半紅的脆棗又把蛋蛋和四兒的饞蟲勾出來了。晌午頂上,飽兒哥家廚房里呱噠呱噠響起風(fēng)箱聲時,蛋蛋和四兒已經(jīng)踩著一截矮墻,爬到了飽兒哥家廚房頂上,一邊美滋滋地嚼著脆棗,一邊你沖我擠眉,我沖你弄眼。那棵棗樹有一半樹冠就罩在廚房頂上,不用伸手,一張嘴就能咬到棗兒。煙囪在不遠(yuǎn)處呼呼冒著煙,讓蛋蛋和四兒斷定飽兒哥正在做飯,他萬萬不可能發(fā)現(xiàn)房頂上有人正不慌不忙地吃棗,美中不足的是房瓦上全是滑溜溜的青苔,一不小心就可能摔下去。
蛋蛋和四兒吃得萬分得意,把棗核往對面不遠(yuǎn)處用玉米秸稈圍起來的廁所扔,瞇起一只眼睛瞄,看誰扔得準(zhǔn)。吃著棗,扔著核,扔著核,吃著棗,好不快活。忽然廁所里傳來一陣咳嗽聲,接著冒出一個花白腦袋,飽兒哥晃晃悠悠走出來,掩著他的大褲腰褲子,肩膀上搭著他麻花樣的黑布腰帶。蛋蛋和四兒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動不動,連眼睛都不敢眨巴了,他們能清清楚楚看見飽兒哥嘴角上長了幾根黑毛的大痦子。但飽兒哥根本沒抬頭,耷拉著眼皮,進(jìn)了廚房,傳來說話聲,原來是大妞回娘家來了。蛋蛋和四兒趕緊溜下廚房,躡手躡腳逃走了。
但他們決不可能這么輕松就逃脫了懲罰,后來蛋蛋和四兒一致認(rèn)定飽兒哥這家伙比日本鬼子還狡猾。蛋蛋正在家里和哥哥們看連環(huán)畫,飽兒哥端著滿滿一碗脆棗送來了,并說了一通廢話:嬸嬸嬸子,可可可別再讓俺三兄弟往廚房頂上爬了,忒忒忒滑,摔摔摔下來可不是玩哩!想吃,我我我給俺兄弟打!飽兒哥這一番好心的結(jié)果是——蛋蛋娘千恩萬謝送走飽兒哥后,一伸手?jǐn)Q住蛋蛋的耳朵:以后還敢上高爬低不!燒鍋(燒火)去!
萬萬沒想到,蛋蛋善于燒鍋的才華自此被發(fā)掘出來,蛋蛋娘逢人就夸蛋蛋燒鍋燒得如何如何好,還在灶膛里烤面團(tuán)獎賞蛋蛋。可就因為燒鍋,蛋蛋差點就沒看上《神秘的大佛》,武打片,還是彩色的!倆哥哥不喝湯(吃晚飯)跑了,一群伙伴等不及跑了,最后四兒也跑了。蛋蛋燒好了鍋,還必須喝湯,不喝湯挨揍!等蛋蛋推開碗抱起凳子往鄰村飛奔時,路上倒還零零星星有幾個大人。
這是蛋蛋第一次看如此恐怖的電影,蒙面人的面具,把蛋蛋嚇得不輕,其效果基本上相當(dāng)于那個臉有二指寬血舌頭二尺長的鬼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了。即便如此刺激,看著看著蛋蛋的上下眼皮還是打起架來。等蛋蛋醒過來,電影早已散了場,只有幾個人圍在放映機(jī)旁昏暗的電燈下看放映員忙活,發(fā)電機(jī)突突突地響著。蛋蛋一下感覺到四周黑影里全是二指寬的鬼臉面具,不由得放聲大哭。
放映員在喇叭上吆喝:還有沒有王莊的人?還有沒有王莊的?有個王莊的小孩落下啦!一會兒,黑暗中晃來一個人。蛋蛋一看是飽兒哥,跑過去抱住飽兒哥的腿又哭起來。
出了村,四下里影影綽綽,蛋蛋拉著飽兒哥的手,一步也不敢走了。飽兒哥蹲下來,蛋蛋立刻爬上去,摟住飽兒哥的脖子。飽兒哥的背一股子牛味,有點駝,一個又軟又硬碗大的疙瘩,不過就像爬樹時正好有個樹杈,舒服得很。
飽兒哥一路走,一路和蛋蛋慢聲細(xì)語說話。后來飽兒哥說:小兒,那那那一年打羊山,恁(你)爺爺就就就是這樣,把我從從從死人堆里背出來哩。
不過蛋蛋沒回話,他已經(jīng)睡得口水都流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