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舟】離鄉(xiāng)背井(散文) ——夢里繁花之十九
我跨過高考這座獨木橋,依稀望見了天邊的彩虹,墜落橋下的多少莘莘學子,卻被揉碎了一枕美夢。
據(jù)說許多大學有“數(shù)學不及格不予錄取”的限制條款,而高考中我的數(shù)學恰恰出現(xiàn)了異常,所以名落孫山的憂心一直困擾著我,讓我寢食難安。迷茫中我開始浮想聯(lián)翩,也許“讀書改變人生”的路上會立即出現(xiàn)“此道不通”的警示,而不得不被打回原形返鄉(xiāng)務農,也許運氣好會落入某個三流大學。與其某一天被人恥笑,不如爭取主動,趁早與大家打成一片。于是我夾著尾巴做人,不再躲在家里看書,不出門走親訪友,而是上坡下地積極地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農活,一改過去不喜歡干體力活的舊形象。早晨,迎了太陽我會去摘菜、割草,上午我會跟了大家去鋤地、澆灌,甚至頭頂烈日試著下田去收割水稻,還手握犁把學習耕田耙地等等。眼見我的變化,鄰里都夸獎我說長大了,懂事了,勤快了。
這一天,紅日高照,我正在田間收割水稻,水田中兩個打谷組合你追我趕,互相較著勁,手搖打谷機的轟鳴響徹田野。突然田埂上有人跑過來,對我大聲呼喊:“公社街上有人讓我轉達一個電話,你大哥讓你馬上去領大學錄取通知書!”我以為他在拿我開涮,可他一再真誠地強調:“是真的,千真萬確!”我轉念,我所填寫的錄取通知書固定收信地址的確是在大哥處,也許是真的吧,就興奮地問什么大學?“你去公社問吧?!蔽疫B手腳也沒清洗干凈,就飛身上路,心急火燎地跑到公社打聽究竟,他們說:“錄取通知書肯定到了,好像是成都的什么大學?!庇谑俏矣竹R不停蹄一路小跑了二十里地趕到復興區(qū)公所。大哥笑盈盈地把錄取通知書遞給我,在他的臉上我看到了他是真心喜悅。當我雙手接過那信封的時候,心里好緊張,有“中”了的興奮,也有不滿足的苦澀。我考入了成都電訊工程學院(現(xiàn)電子科技大學),這已是我的第三志愿,而且專業(yè)也不太令人滿意。我歉意地對大哥說:“這次考得不大理想?!彼廊晃⑿χc點頭說:“已經很不錯了,我們家終于出了大學生!”聽到他的鼓勵,我一時無以言表。
接下來按學校的約定,我回到縣中學,登記了錄取情況,并知道獲得錄取通知書的同學中,已有近十位考上了北京的大學,有四人考入四川大學,包括肖光碧在內的三人同時錄入了川大的王牌系數(shù)學系,兩人進入重大,朱主任一說起就面有得色。后來,同鄉(xiāng)程鶴鳴也得到了“重慶師?!敝形南档耐ㄖ獣@是儀隴中學大豐收的一年,1965年,全國高中畢業(yè)生人數(shù)36.0萬人,高校招生數(shù)16.4萬人,錄取比例45.6%,而我們高65.1班考上大學的比例占到了近80%,僅有少數(shù)幾人因為政審或身體原因而未能進入大學。走過了獨木橋,前面一定陽光明媚、坦途寬闊嗎?我的“衛(wèi)星”沒有飛起來,意猶不足,覺得有負父老、師尊,我悻悻地感謝過朱主任、李老師、韓老師,打算匆匆道別回家。韓老師再三挽留邀我共進一餐。他倒是喜形于色,說今年有雙喜臨門,一是他的一個弟弟今年考入了北京某大學。二是因為我也考上了大學。他特別客客氣氣地感謝我高中期間替他譽寫文稿,從深處說是用行動給了他精神鼓勵,這種情義是無價的。臨別,他送給我一張紅底黑色碎花布的被面,又塞給我一個信封,說這是對我考上大學的祝賀與褒獎!我再三拒絕,他卻態(tài)度堅決,把信封硬生生地塞進了我的行李中?;丶业穆飞?,我打開信封一看,一張稿箋紙上寫有兩首詩,另外有20元錢,這在當時已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頓時感覺這個信封太過沉重。我曾經把詩抄在一個日記本上,可幾十年輾轉搬家,不幸丟失,又無法完整地記起兩首詩的原文,其中有兩句卻印象深刻,是:“疑義相與析,朝夕共堂窗。”這是對高中三年我們師生友好相處、教學相長的真實寫照。
后來偶然遇見初中時教化學的楊成林老師,他問起我高考的情況,我如實匯報說:“不太理想,考了個成都電訊工程學院。”他聽后竟然伸出拇指大加贊賞,說那是一所新建不久的國防保密院校,政審、考分門檻都非常高的。聽了他的話,我才稍稍感覺到一些安慰。
接下來便是開始做入學準備,籌備學費路費,到處拼湊“工業(yè)卷”購買必須的日用品:洗臉瓷盆,竹殼水瓶,吃飯用瓷盅等等,家里準備了棉絮以及白布被子包單。還有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是辦理各種手續(xù),戶口遷移,糧油副食供應證,通行證明等等。好在當年大學生寶貴,總被大家仰視羨慕,所以一拿出錄取通知,辦理各種手續(xù)時就一路通行,很是順暢。
我知道快要離開生我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了,我特地去到水井邊做了告別。這口井在山灣盡頭,因有地下山泉而四季井水滿滿,那清清亮亮的井水一直滋養(yǎng)著我們好幾家人。井口一側有一棵弓形的柏樹,像特地給水井配飾的一道小小彩虹。小時候一讀到《猴子撈月亮》的課文,我會自然地聯(lián)想到我們的水井,曾經好幾次傍晚去到井邊,看井底到底有沒有月亮。果然,井底的天上也是皓月當空,可是我們處沒有猴子,不然他們也會吊在彩虹樹上去撈一撈我們井里的月亮吧?從小我常常在這里抬水、擔水回家,對井有著天然的感情,馬上就要離開她,我應該來說聲再見的。我情不自禁地捧起一捧水來,喝在口中,感覺比平時更甜更鮮,一份不舍悄悄地爬上心頭。
1965年8月28日,一大早,在母親和其他親人的囑咐聲中,我背上被蓋卷,提上用籃球網套罩著的瓷盆、瓷碗、瓷盅、水瓶和幾件衣服、幾本書,獨自一人,去復興乘車,準備取道南充去成都報道。此前已提前去縣城預買了車票,約定在復興上車。
離別之際,媽媽把我送到院子外的斜坡前,我招招手然后開始下坡,一直強忍著的淚水模糊了雙眼,我不敢回頭,后來小路馬上就要轉彎,我這才回望了一下,看見媽媽還佇立在那里,一動不動。我的眼淚便止不住刷刷的流了下來……
從初中起,我就開始寄宿,來復往返,并不曾有多少惜別的感覺,這一次,我感到是真的要告別了,告別可愛的家鄉(xiāng),告別我的親人,告別老牛荘稼,告別藍天白云,告別山坳小溪,告別小鳥竹林。我會從此遠離生我養(yǎng)我的土地,在一個完全陌生而更加廣闊的天地去弛騁翱翔,一份戀戀不舍之情油然涌上心頭。
我背著行李徒步行走了二十里地,到達了大哥所在的復興區(qū)公所。他早已在公路邊等候著我,很快,班車到了,他提了行李把我送上儀隴至南充的客車。在他剛要轉身的那一剎那,我突然用雙手握住了他的手,用這種從來沒有而且似乎不妥的方式向他告白。一種惆悵驟然涌上我的心頭……
大哥給了我二十元錢,家里給了五元,以供入學之需,加上韓老師的二十元,我的身上共有四十五元,這可是一個很大的數(shù)目!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么收藏才好。行前媽媽一針一線在我的褲頭里層縫了小荷包,我把錢用手巾一層層包裹了,放在那貼身的口袋里,又用鎖針別了袋口。一路上不時摸摸按按,檢查它是否還安全存在。在南充一下車,先急急忙忙排隊求購第二天的票,然后在車站附近的旅館住宿了一夜。旅店里很擠,人來人往,一片混亂、嘈雜,我加倍提高警惕,雖然困乏不堪,但一夜卻很少合眼入睡。第二天早上三四點鐘,便有人騷動起來,呼朋引伴拖兒帶女起身趕路。我也打早去了汽車站站隊候車,天不亮就乘上了去省城成都的長途客車,顛顛簸簸中,我一路上想象著大城市的模樣,想象著大學的模樣,想象著新的學習生活……不免有一點躍躍欲試,熱血賁張。都說,大學是最高學府,是學習的最高殿堂,大學生是天之驕子,眼看就要登入這個神奇的殿堂,怎能不喜出望外?
從南充到成都是整整一天的車程,早發(fā)南充,晚至成都。我一直犯急,下車后怎么和學校迎接新生的老師取得聯(lián)系,不然,又怎么去到學校?很幸運,一下車便在車站廣場發(fā)現(xiàn)了成都電訊工程學院的橫式校旗,校旗下是一排桌子,貼著“新生接待站”的標識。桌子四周滿是斜挎了紫色授帶的迎新師生。就像見到親人、救星,我大步上前遞上錄取通知書。老師和幾位學長熱情地接過行李,把我送到學校華麗的大客車上,不久車上匯聚了十多位新生。汽車發(fā)動起來,我心里一陣輕松,啊,我終于就要跨進大學的校門,這可是一樁光宗耀祖的大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