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舟】博愛之家(散文) ——夢里繁花之四
我的出生日期,在母親的嫁妝手飾匣的蓋子上有所記載:成吉,生于丙戌年農(nóng)歷十月初六日酉時,當(dāng)日陰雨,不知主何兇吉?一家人吃過晚飯,媽媽正在洗碗,忽然不適,感覺快要生產(chǎn)了,于是趕緊躺在床上去抗擊陣痛。等父親從街上的藥鋪趕回家,已經(jīng)是瀕臨生產(chǎn)的邊緣?!爸ヌm,快去楊家庵請周師娘?!敝ヌm是我大姐,當(dāng)時約莫八歲。周師娘是一位聲名遠(yuǎn)播的“觀花婆”,兼著十里八鄉(xiāng)接生的營生。大姐正要出門,卻被媽媽叫住:“不用了,又不是頭胎。”轉(zhuǎn)眼間,我已迫不及待地掙奪母體闖入人世間報到,媽媽急促地叫著:“啊,快,快剪臍帶!”父親拿了剪刀在燈火上來來去去烤了幾下,便咔嚓一聲,斷絕了我和胎盤的十月血肉聯(lián)系?!昂呛牵质且粋€‘帶把’的,老四,該叫溢春了。”父親笑著說。剛才一大家子還緊緊張張的氣氛,立馬變得輕松起來……
過去,在中國家族倫理中,名字會有輩序,以區(qū)別先后長幼,便于稱呼。為便于族人記憶,遵從輩分(或稱字派)往往以詩歌形式呈現(xiàn),其意蘊多為“修身齊家,安民治國,吉祥安康,興旺發(fā)達(dá)”之類。據(jù)宗譜紀(jì)載,我所在的袁氏一支,字派歌云:“國楚一朝定,家聲有永昌,應(yīng)成名正仕,瑞勝如玉光。”曾祖父是文化人,一脈相傳的子孫皆由他命名,甚至連乳名也都一手包攬。父輩四弟兄,字派“應(yīng)”,名依次為“聲、名、顯、揚”。我兄弟五人,字派“成”,名依次為“萬、億、兆、吉、祥”。而五弟兄的小名則皆與春字相關(guān),依次是“揚、紅、迎、溢、復(fù)”。所以,當(dāng)我入世,父親見是男孩,便能隨即叫出名字“溢春”,并以“成吉”記錄在案,一候正式入學(xué)父母便啟用了袁成吉的這個大名。后來一次開學(xué)注冊,老師說:“其實還是叫溢春好,永遠(yuǎn)春光洋溢,活力四射!”在外上大學(xué)的堂叔應(yīng)龍,也與老師的說法不謀而合。于是,從此我又恢復(fù)了溢春的名字,并且毫不動搖地使用至今。
我家是個相親相愛的大家庭。父親袁應(yīng)聲,子承父業(yè)做藥鋪小老板,母親袁彭氏(其實她有大名叫彭以秀),農(nóng)家婦女。我有大哥二哥三哥、大姐二姐,身后還有弟弟妹妹各一個,姐妹兄弟共八人。若算上幼時夭折的三胎,家里前前后后共有十一個孩子。我記事時,家里有子女八人,加父母、大嫂、祖父,共12人,每每吃飯八仙桌邊黑壓壓擠滿了人,旁邊還“輔助工”服務(wù),當(dāng)然大多是母親和大嫂。那個時代,幾乎家家戶戶都是子女一大幫,說是多子多福,其實都是迫于無奈!家大了人多口多,單單吃飯就是一個大問題。那時候都靠天吃飯,偏偏老家常常天災(zāi)頻頻,要么老漲大水,要么久旱不雨。記得每每收割,家家戶戶嘗鮮時,藍(lán)麥包子、新米飯、糯米糍粑,這些珍鮮,一定是要先盛上一碗,恭恭敬敬的貢在院壩中央,讓老天先嘗。每逢水澇或久旱,一定會有老人虔誠地對天焚香祭拜,燒稻草人,乞求上蒼憐惜庶民,普降甘霖。除靠天時以外,還得靠勞動力。我們家靠誰呢?父親只是一個掌門,因為四十多歲后他就染恙在身,無法從事重活;母親是大內(nèi)管家,管不了田土間的事情。較長時間內(nèi),真正能夠不遺余力地在田間地頭耕作的,主要是二哥三哥。如果沒有二哥三哥無怨無悔臉朝黃土背朝天的勞動,就沒有這個溫暖和睦的大家庭,也沒有我們的今天。對于他們的無私付出,全家人都心存感激,艱難度日中媽媽也給了他們應(yīng)有的特殊照顧,每每盛飯,他們的碗里明顯的會多一點干貨。
由于天時作祟,耕地少,勞力少,人口多,盡管早出晚歸,收成仍然有限,每年春二三月一定會發(fā)生“青黃不接”而無糧下鍋。解決的辦法是,政府給20-50斤救濟(jì)糧,向左右鄰舍借糧,提前收割即將成熟的早糧,有時則只吃兩餐,而且全是稀粥。我記憶最深的是常吃新豌豆連皮面糊糊,一股生味讓我實在難于下咽。歲月維難,但無論如何,我們都走過來了。
記憶中父親古板威嚴(yán),也正直善良。他的治家理念是團(tuán)結(jié)和睦,目標(biāo)是維持一個以他為中心的大家庭。治家的大原則是:不得分家。大哥二哥在相親時,便先有不得鬧分家的前提條件,即使婚配多年,也仍然被要求不能“鬧獨立”,另拉小家庭小山頭。上行下效,大哥是出名的孝子,是父親“不鬧分家”觀念的堅定踐行者。他對全家每一個人都關(guān)懷備至,是大家庭的粘合劑。家里有了矛盾,父親會不定期的召集全家大會,讓大家把問題都擺上桌面,聽罷各方意見,他再一一評判作結(jié)。會上既已定論的事情,就只能照辦,所有閑話不得再“重炒剩飯”,繼續(xù)糾纏。每次家庭會上,父親總會強(qiáng)調(diào):“我在一天,誰也別想有分家的念頭,特別是年長的,小時候父母養(yǎng)你,你大了你得當(dāng)好父母的幫手去養(yǎng)弟妹!”還有就是:“人要活得正直,硬氣,窮一點沒關(guān)系,人窮志不窮就好!”
父親身高一米七五,皮膚黝黑,短發(fā)直立,絡(luò)篩胡,一副硬漢形象,頗得四方好評,鄉(xiāng)鄰友朋,大小家庭鬧出點什么小矛盾,常常會找上門來,請父親斷個公道。一次,有一對一向恩愛的小倆口打架了來請評理。父親問:“啥事找我?”“打架了?!薄拔覜]看見輸贏,怎么斷公道?那重打一遍我看看再斷誰有道理?!毙z口尷尬地對視一笑,低頭不語?!翱磥砟銈円仓来蚣懿粚?,不好意思再表演,對吧?還有,就是氣消了用不著打了?!毙z口點頭。父親說:“打架不好看,誰輸誰贏不重要!回去吧,倆口子遇到事情先要自己消氣,也幫對方消氣,而不是斗氣賭氣,這就打不起來?!?br />
相比之下,母親的形象則是溫柔嫻淑,賢妻良母的類型。在家,有些溫良恭儉讓,對待子女一視同仁呵護(hù)有加,有了矛盾多是好言相勸,以理服人。在外,待人接物,講究禮數(shù),和和氣氣,很喜歡同大家擺個“龍門陣”,但決不張家長李家短的嚼舌根,所以也很讓人信服敬重。
記得入讀小學(xué)時,學(xué)生都一直使用毛筆,到了三年級,我看見別人衣袋上別了鋼筆,羨慕極了,朝思暮想要弄上一支。于是每天晚上打了火把去捉黃鱔,那時每斤黃鱔可以賣幾分錢,好不容易湊到一元多,上供銷社一問,買最次的鋼筆也還差錢。實在等不及,便在父母親放錢的枕頭里偷偷的拿了一點湊齊,喜滋滋地買得一支鋼筆,也學(xué)著樣兒把它別在胸前的口袋上,得意洋洋地回到家里。正巧被父親看見,他心生疑竇,就板著臉問:“天上掉鋼筆了?”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急切中說是借同學(xué)的,父親道:“借的也好,拿的也好,揀的也罷,明天給我還回去!人要活得清白?!钡诙煳胰鐚嵔淮骸笆俏屹u黃膳買的,差一點錢……”媽媽搶過話頭:“我給他添了零頭。別支鋼筆才像個有文化的人嘛,好事兒?!比绱诉@般才了結(jié)一樁公案。后來我問媽媽:“錢是我拿的,怎么說是你給的?”“你也沒有亂用。不過以后不管拿誰的東西,一定要先得到別人同意,不然就叫偷。偷兒的名聲多不好聽!”我很感動,媽媽這話,我一輩子也沒敢忘記。
每個父母都望子成龍,都會節(jié)衣縮食,竭盡所能,各顯神通,一心支持子女學(xué)習(xí)文化,學(xué)習(xí)本領(lǐng),甚至寄望走出大山。我們家里除二哥大姐失去上學(xué)機(jī)會外,其余孩子都上過小學(xué)、中學(xué)、中專乃至大學(xué)。
應(yīng)該說,父親治家小有成就,他的小小王國,一直維持到他自己緊閉雙眼離開人世,仍然是和睦團(tuán)結(jié)的“一統(tǒng)天下”。好多年,我們都是聞名鄉(xiāng)里的充滿博愛的大家,大門上方還曾掛過“幸福之家”的匾牌。后來父親自送了二哥、三哥入伍,門楣上又增加了“光榮之家”的門牌。所有的褒獎、榮譽(yù),應(yīng)該歸于父親“博愛大家”的治家理念和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