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時光】夏至(散文)
醞釀了幾天的雨,還在醞釀著。濃重的纖云,仿佛一支水彩筆,在浩無邊際的天幕上隨意潑灑和揉搓。灰白二色,畫出夏日的別樣天空。雨,雖然還在醞釀中,風(fēng)卻排場開來。從樹梢、從窗口、從門洞、從墻角,毫無顧忌地布散。
沉滯的夏日晌午,一下子被風(fēng)的靈動戳破了。
看日歷,再過兩天就是夏至。一年中白晝最長的一天就要到來。三千多年前,我們的古人,就是依靠一根竹竿,測量正午時候太陽的投影,定出二十四節(jié)氣中幾個重要的點:把一年中竹竿影子最短的那一天,叫“夏至”,影子最長的那一天叫“冬至”,影子長短之和一半的兩天,叫春分和秋分(晝夜平分)。謂之“土圭測影”。
像做房子一樣,二十四節(jié)氣有了這四根立柱,其框架也就形成。據(jù)說,這方法是周公想出來的。他利用土圭測影定“兩至”“兩分”在其次,關(guān)鍵是要找出大周朝國之中心。為了找到這個中心,周公在山川城郭考察來考察去,最后確定洛陽為大周朝不東、不西、不南、不北之地,就是“國之中心”。于是,一根八尺長的竹竿不偏不倚立在洛陽城的某個點,測得最短的日影一尺五寸,最長的一丈三尺五寸,分別命名為“夏至”“冬至”。洛陽城,為周之國都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這樣費盡心力,去找“地中”,是因為古人相信,地中是天地、四時、風(fēng)雨、陰陽交會之處,是物之生長、興盛之源,是民之蕃衍、國之強盛樞機。有了這地兒建都,就“百物阜安”。(《周禮·地官》)
“百物豐盛,人民安康”,這是多么美好的愿望!
拋開“土圭測影”的科學(xué)性,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夏至,為一年中白晝最長,這是不爭的事實。農(nóng)諺說:“吃了夏至面,一天短一線?!睍r節(jié)過了夏至,直射在北回歸線的日頭,逐漸南移,位于北半球的白晝就一天天縮短,直到冬至以后日影回頭。農(nóng)耕時代,掌握天地律動,順應(yīng)四時陰晴明晦,是最大的智慧。現(xiàn)在我們常念叨一個口號,人與自然和諧相處,但實際我們往往漠視了自然的心聲,總想把不可一世的意志,加諸自然身上。自然呢,也不輕易妥協(xié),在經(jīng)意與不經(jīng)意中,給人類時常來一個頭破血流。
幾千年的改造自然和被自然改造,人類與自然的戰(zhàn)爭,從來就沒有休止過。那些“戰(zhàn)天斗地、改造山河”的誓言中,人類有多少桀驁不馴,自然將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逮著一個機會,休了幾天假,實際什么也沒做,白白空耗光陰。日長睡起無情思,隨意遛達(dá)。路過一個山崗,山崗環(huán)抱處是一座村莊。竹影幢幢,將村莊掩映其前。很喜歡聽竹葉的婆娑聲,輕輕晃晃,悠悠忽忽。我曾經(jīng)思考寫一組關(guān)于詞語的散文,其中擬定的一個詞語就是“婆娑”。趕上皓月當(dāng)空,風(fēng)搖影動,簌簌有聲,如果真有所謂“天籟”的話,“竹影婆娑”應(yīng)該算上一個。登上山崗,與婆娑竹葉一起搖曳的,還有一棵棗樹?;液侄植诘臉淦ぃ圃诟嬖V一些關(guān)于流年的事。不知怎么,廣袤的鄂東大地,棗樹并不像桃杏一樣尋??梢?,難道是因為鄂東土地貧瘠,棗樹結(jié)的果子小,采摘起來沒有“孬末”嗎?
如星星點點,米黃色的棗花閃爍在青翠的棗葉之間。微風(fēng)吹過,一陣幽香飄來。山村靜寂,我想起韓退之寫石榴的詩:“可憐此地?zé)o車馬,顛倒青苔落絳英”。
這是一個看上去只有十幾二十戶的村子。新房、老房、半新半舊的,夾雜無序,順坡崗而建。在少人的地方,無論新屋還是老屋,一樣讓人覺得蒼寥。野蒿、馬蓼、蓬茅、薔薇刺,叫得出名叫不出名的草木藤蔓,倒不怕空寂,嫣然一地。隨意乜了一眼一間老屋門前斑駁的門牌號,顯示“×兒洼××號”?!啊羶和荨笔菈G名,聽上去幾分熟悉,推測得名于村莊倚靠山崗一邊的凹處?!端疂G傳》中也有一個與這同音的地方,在宋江抓心撓肝招安,征方臘后駐守的楚州南門外。“紅瑟瑟滿目蓼花,綠依依一洲蘆葉”,宋江覺得那兒風(fēng)水好,像梁山水泊,臨了拉上李逵,后來吳用和花榮也趕趟過來,同歸一夢。時間的無涯里,往事漫漶如塵。這位一生用“忠義”二字磨著嘴皮,千方百計漂白的大頭領(lǐng),我總覺得到死是有那么一點懊悔的。
山崗的不遠(yuǎn)處是一長片荷池。夾在兩邊的坡地之間。綠擎有蓋,蓮葉田田。少年時,讀過的冰心的那一句:“母親呵!你是荷葉,我是紅蓮。心中的雨點來了,除了你,誰是我無遮攔天空下的蔭蔽”至今言猶在耳。實際上,贊美蓮的經(jīng)典句子還有更多,大概因為這句煽情,初讀時,感動得稀里嘩啦。
很不幸,來得有點早。一池蓮,在水氣“咕咕”中,同樣醞釀著。荷蒂疏疏落落吐出的花苞,正在等著時間來催放。荷花的別稱多,有芙蕖、菡萏、芙蓉、藕花、水芝十幾種。《詩經(jīng)·澤陂》:“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蒲草韌如絲,蒲草與荷,堅貞冰潔的文學(xué)意象,就是從《詩經(jīng)》時奠定的。稍微細(xì)分一下,荷花含苞待放的狀態(tài),稱為“菡萏”;已經(jīng)爛漫而發(fā),叫做“芙蕖”。我眼前看到的荷花苞,就是菡萏。“鏡湖三百里,菡萏發(fā)荷花”,李白《子夜吳歌》之《夏歌》,正是說的荷花由花苞到繽紛爛漫。
周敦頤的《愛蓮說》,把荷的高潔磊落拔高到仿佛不食人間煙火。濂溪先生以后,清代戲劇家李漁寫過一篇《芙蕖》,文字雖然沒有濂溪先生的簡潔,仔細(xì)讀亦頗有玩味:
……群葩當(dāng)令時,只在花開之?dāng)?shù)日,前此后此,該屬過而不問之秋矣。芙蕖則不然。芙蕖自荷錢出水之日,便為點綴綠波;及其莖葉既生,則又日高日上,日上日妍。有風(fēng)既作飄搖之態(tài),無風(fēng)亦呈裊娜之姿,是我于花之未開,先享無窮逸致矣。
迨至菡萏成花,嬌姿欲滴,后先相繼,自夏徂秋,此則在花為分內(nèi)之事,在人為應(yīng)得之資者也。及花之既謝,亦可告無罪于主人矣,乃復(fù)蒂下生蓬,蓬中結(jié)實,亭亭獨立,猶似未開之花,與翠葉并擎,不至白露為霜而能事不已……
在李漁看來,荷不像一般的植物,就花開那幾天鮮妍,開了幾天就變成一堆垃圾。她從初露頭角,到開花,到蓮蓬結(jié)實,到荷葉枯敗,無時無刻不讓人賞心悅目。而且,荷之為物,從葉、從莖、從花、從蓮子、從莖下之藕,沒有一物不是可供家庭平常實用,比起周敦頤夸贊的高高在上,更接地氣了?!坝形骞戎畬崳挥衅涿?;兼百花之長,而各去其短。種植之利,有大于此者乎?”沒有比種植這更劃算的。他還從經(jīng)濟(jì)實用的角度,算了一筆賬。盡管他這賬,是讀書人算的,算的有些武斷,莊戶或許不必認(rèn)同。
我相信是有人認(rèn)同的。要不,我眼前這一片兩坡之間的稻田,怎么會改造成荷池呢?
(作于2021年6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