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煙火】溫泉(小說)
一
翻過青龍嶺,客車便沿盤旋在斜坡上的水泥公路,朝山谷開去。
車子一會兒在公路右邊大幅度傾斜,一會兒又在公路左側(cè)盤旋,讓人感覺是在坐過山車似的。由于昨晚上沒睡好,楊文上車坐下來后,便閉上了眼睛。一覺醒來,在迷迷糊糊中聽到有節(jié)奏的“吱吱”聲,便想象著轎子快散架了。這樣的執(zhí)念,就像他常常在噩夢中,意識到自己的身體肢離破碎時感覺到的那樣。為了擺脫這樣的執(zhí)念,他只好睜開了眼睛。
靠窗坐著的中年婦女,耷拉著頭。陽光在路邊樹梢上閃耀,透過車窗玻璃照在了她臉上。隨著鼻孔的呼吸,細(xì)小的茸毛在她嘴唇上方顫抖著。過道對面那排椅子上,靠窗坐著的那個老大娘,有一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把頭靠在了旁邊姑娘的臂膀上。姑娘閉著眼睛,從側(cè)面看過去,就像用石膏雕刻出來的塑像。從額頭到瓏瓏的鼻頭、下巴,輪廓清晰,線條優(yōu)美。她們也是在都江堰上的車。楊文還記得老太婆走路顫顫巍巍的,上車時,還是那姑娘扶著好不容易邁上了車門口那兩步梯坎。
在姑娘的神態(tài)中,他似乎看到了王小辣。
一想到她,就會想到她那兩條被紫紅色牛仔褲包裹得緊繃繃修長的大腿。那兩條腿又會讓他聯(lián)想到辣椒秧上那一個個鮮艷的紅辣椒。王小辣的臉長得不像她這樣白皙,但看上去更加健康。只要想到她那張稚嫩黝黑的臉龐,他就感到親切。他從小生活在鄉(xiāng)下,兒時那些小伙伴都是這樣的膚色。
客車從山上開到山下,又沿著一條彎延曲折、散布著石頭,流著潺潺溪水的山谷開了二十多公里,又朝山上爬去。到了山頂,從一個埡口朝另一邊的山坡朝下開時,楊文眺望著山谷對面那些重重山巒在陽光的普照之下蔥蔥綠綠,頓時感到了一片生機(jī)盎然。他這次就是聽從內(nèi)心的呼喚,才匆匆成行的。那種呼喚是怎樣的一種情愫呢?就近似于重重山巒那樣一種生機(jī)盎然。那是一種隱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靈魂,只要還有生機(jī),他就覺得自己的生命還有意義。
客車開下山,就沿著岷江一側(cè)的山麓朝叢樹溝開去。前幾年才新開發(fā)的溫泉小鎮(zhèn),就在叢樹溝那座古鎮(zhèn)的上游一側(cè)的山麓上,背靠崇山峻嶺,面朝一條散布著鵝卵石的河谷,河谷對面是寬闊的平原,平原周邊都是重重山巒。
客車在古鎮(zhèn)街口停下來時,圍上來不少替客棧拉客的男男女女。車上的人還沒有下車,他們就一窩蜂堵住了車門口。楊文并沒有急著下車,直到過道對面那個姑娘攙著老大娘走到車門口,他才起身把背包從行李架上取了下來。
“住旅館嗎?”
“住客棧嗎?我們那里也有溫泉!”
從客車下來,楊文對迎上來拉客的人繃著一張不耐煩的臉,雙眼一直盯著那個姑娘攙扶著老大娘離開的背影。這座沿著河邊建筑的古鎮(zhèn),只有一條長達(dá)數(shù)百米石板鋪的街道和幾個狹窄的巷子。街道兩邊都是一座座低矮竹編墻木結(jié)構(gòu)的瓦房,靠山一側(cè)的漫坡上古樹茂密,林蔭中掩映著不少客棧旅舍。撐在街邊花花綠綠的太陽傘下,擺著當(dāng)?shù)厣截?,有不少山民在吆喝著叫賣??吹侥莻€姑娘攙扶著老大娘走進(jìn)了一家賣河水豆花的餐館,楊文也感到肚子餓了。
走進(jìn)館子,他就在她們旁邊的一張八仙桌上坐了下來,把背包擱在了靠墻一側(cè)的長凳上。店里就來了他們?nèi)齻€食客,男老板從廚房出來時,油光水滑的臉上洋溢著笑容。他老婆腰上系著一條白圍巾,正在店門口熱氣騰騰的大鐵鍋里舀豆花。姑娘要了兩碗。
“給我也來一碗豆花吧,我要青椒味碟?!睏钗恼f:“再來一碗白米飯?!?br />
“好呢?!崩习逡粫汗Ψ蚓徒o他舀來了一碗米飯,然后,在擱碗的桌上取了一個土碗去給他舀豆花。
正午的太陽曬進(jìn)屋門口了,白磁地磚上的陽光明晃晃被折射到了瓦房頂上。瓦房頂下有兩根圓木橫梁,最下邊那根粱上掛著一個未旋轉(zhuǎn)的吊扇,吊扇的三片葉子上有一層黑黢黢的煙塵。
“老板,拿個味碟只要醬油,我婆婆吃不得辣的。”
“好呢,這就來?!?br />
姑娘穿著一件灰色圓領(lǐng)毛衣和緊身淺藍(lán)色牛仔褲,被染成棕黃色的頭發(fā),在后腦勺上扎了個馬尾辮。楊文就因為在她的神態(tài)中看到了王小辣的影子,才這么注意她的。
從古鎮(zhèn)到王小辣家還有二三十里路程。楊文回想起上次躺在擔(dān)架上,被抬到鎮(zhèn)上來時那條在山谷中漫長的路,就感到緊張。仿佛還置身于那個惡夢一般。
在去年十二月份的一個周末,他的大學(xué)同學(xué)倩倩從成都來到都江堰找他玩,他就帶著她來到了這里。在街上吃罷午飯,他們就在小鎮(zhèn)上找了家可以泡溫泉的客棧住了下來。下午,泡完溫泉后,他們看到有不少游客往后山走,就向人打聽,才知道新開發(fā)了一條旅游線路。翻過兩重山巒,就可以到達(dá)一座名叫佛光寺的千年古寺。古寺建在一座山的頂峰,三面都是懸崖峭壁,由于海撥高,站在文峰塔上可以瞭望周邊數(shù)十里崇山峻嶺和峽谷風(fēng)光。據(jù)說一個來回就三個小時的路程,他們也躍躍欲試了??筛恍腥藙偱郎弦坏郎搅?,倩倩就累得不行了,就嚷嚷著要回去??伤€處在爬山的興頭上,一路上他不但第一次聽到了原始森林中眾多的鳥鳴,還看到了不少參天大樹。于是,他讓倩倩一個人返回了酒店。
在攀爬斜坡上一條光滑的小路時,臨近的頁巖堡坎上,突然掉了一些顆粒狀的石子在路上,他一腳踩了上去,腳下一滑就撲倒在了地上。當(dāng)他雙手撐地,掙扎著想爬起來時,由于腳下打滑又倒在了地上。當(dāng)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失去了根基,朝懸崖邊滑去時,心中的恐懼迅速傳遍了全身。雙手揮舞著想抓住什么,可抓在手中的野草和纖細(xì)的樹枝瞬間就斷了。在絕望中,他感到自己跌落在了空中。隨著一陣噼噼啪啪的聲音,他感到自己落在了一棵樹上,在巨烈的疼痛中,眼前一黑就昏厥了……
醒來的時候,除了能聽到淅瀝瀝的雨聲,感覺到落在臉上的大顆雨滴濺起了一朵朵雨花,身體的其他部分都已經(jīng)麻木失去了知覺,仿佛置身于冷徹透骨黑暗的深淵里。那時,他不知道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又突然失去了所有意識。
再一次醒來時,他聽到了布谷鳥的聲音。他試著動了動舌頭,還試著睜開了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淺草叢中,身邊還有不少濕漉漉枯黃的樹葉。朝上看去,他看到懸崖峭壁上長著一棵樹冠很大黃葛樹,葉子都開始發(fā)黃了。扭曲的樹干是從峭壁上的石縫中長出來的,它的根須在峭壁上就像一張巨大的蜘蛛網(wǎng)。
那時,他就覺得自己就像一株正在茁壯成長莊稼,卻被意外光臨的冰雹砸了個稀巴爛,既感到了無奈又感到了悲哀。想到自己的父母走南闖北,靠打工供養(yǎng)自己到大學(xué)畢業(yè),而他還未能盡到一份孝心,想到自己還沒有碰過女人……淚水就流個不停,直到一只黑螞蟻爬到了他的臉上,癢癢的,他才試著動了動身體。左手的手指還能動,右手和雙腳卻完全失去了知覺。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當(dāng)他嘗試著能抬起左胳膊時,太陽出來了,還有幾只叫不出名字的鳥兒飛到黃葛樹蔭里,在上面啁啾著。在他試著抬起頭來,從腳底方向傳來了一只山羊短暫的叫聲。那只山羊的叫聲,讓他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過了很久,那只山羊才走到了附近。他扭頭看到它一身棕色的羊皮,鼻孔噴著粗氣,把咬進(jìn)嘴巴里的草咀嚼得“嘰嘰”發(fā)響。等到它臨近身邊時,他伸出左手去捉它的前腳,那只羊很敏捷地跑開了。有山羊在附近吃草,就說明這附近住得有人家,想到這里,他又試著想抬起頭來,可身體好像受到什么東西禁錮似的,脖子并不聽他使喚。
沒過多久,他又聽到了一只母雞“咯咯”地叫聲。雖然沒看到那只母雞,但它咯咯叫著,在附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好一陣子才離開的。
當(dāng)他透過黃葛樹蔭中的空隙,看到太陽升到天空的正中央的時候,聞到了微風(fēng)中有炊煙的味道。這時,他才感到了饑餓。這樣的感覺,反而使他感到了欣慰——身體機(jī)能的恢復(fù),說明他又多了一份活下去的希望。
那時,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想活下去。
時間在他熱切的盼望中一刻不停流逝著,疼痛逐漸從雙腿和右胳膊傳來,到后來直痛得他咬牙切齒,突然之間,他聽到了自己在呻吟。于是,他大喊大叫起來。
“有人嗎?有人嗎……救救我??!”
叫了好一陣子,見沒有人應(yīng)答,他才安靜下來。可身體的疼痛讓他痛苦不堪,這個時候,他想起了小時候被他踩在腳下的螞蟻。他是故意去踩死它們的,在這時他才感到他當(dāng)時那么做有多么的殘忍。真是一報還一報啊,他就這樣胡思亂想著……
眼看到了下午的黃昏,他才想到和他一塊來溫泉小鎮(zhèn)度假的倩倩,她不會笨到?jīng)]報案吧?想到她,他就覺得又多了一份活下去的希望。
在他疼得精疲力盡昏昏沉沉之際,他聽到了離他不遠(yuǎn)處的河邊有人在喘息。聽那聲音,好像有人在打漁。
“有人嗎?救命啊……”
他從未感覺到過自己的聲音這么有氣無力,那是一息尚存的吶喊啊。喊著喊著,他又昏死過去……
吃罷午飯,楊文還磨蹭了一陣,也不見那姑娘攙扶著老大娘要離開的意思,就背上背包從餐館里走了出來。盡管上次王小辣和她伯伯用擔(dān)架抬他到鎮(zhèn)上來的時候是在晚上,但那天晚上有月亮,夜空也明凈,他還依稀記得那條到鎮(zhèn)上來的路。當(dāng)時,王小辣雙手握著伸到她胯部兩邊的竹竿,系在兩根竹竿上的麻繩深陷在她肩膀上,她蹣跚著朝前走時,背影都是顫顫巍巍的。而他之所以看清楚了這一切,是因為那天晚上的月亮明亮,讓她的背影在黑暗中浮現(xiàn)了出來。她的伯伯抬著擔(dān)架走在后面,也就是他頭的上方。在寂靜的夜里,她伯伯朝前彎著的腰身像風(fēng)箱一樣,一呼一吸都喘著粗氣。要到鎮(zhèn)上時,他額頭上的汗水一點一滴落在了楊文的臉上,還有幾滴掉到了嘴唇上,又澀又咸……
從古鎮(zhèn)出來,路過竹竿做的一道籬笆墻時,楊文看到圍墻里邊濃蔭中散布著大大小小的水池。水池中人頭攢動,男人們都赤身露體,女人們穿著花花綠綠的泳衣。
沿著河谷往前走,通過一處兩邊是山的狹窄隘口,又進(jìn)入了開闊地帶。河谷對岸的山麓長著茂密的竹林,他腳下又干又白的石板路在明媚的陽光下延伸進(jìn)了一公里外的密林深處。那天晚上,躺在擔(dān)架里覺得漫長的路,在他輕快的步伐下,好像并不是那么的漫長,這都是心境不同的緣故。王小辣家里也有個泡溫泉的池子,是用條石砌筑的。那天晚上,他醒來時,就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那個溫暖的池子里。她和她伯伯就蹲在他旁邊,扶著他坐在水的一個臺階上。他伯伯見他睜開了眼睛,就告訴他,他們看到他渾身僵硬,呼吸微弱,像個要死去的人,才把他弄到池子來暖和身體的。
“……還好,活過來了!算你命大?!彼肋h(yuǎn)記得她伯伯那張纖瘦、布滿皺紋紅彤彤的臉龐?!斑@也是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啊?!?br />
后來,他們把他從水里拖了出來,給他裹上了一層毛毯,把他放在了擔(dān)架上,就往鎮(zhèn)上的醫(yī)院送。
從密林中走出來,就是一個光禿禿的山坡,山坡上的路都是石頭鋪的石階。從那個山坡下去又是河谷,他只要順著河谷邊上的小路往里走就行了。王小辣家就在岷江邊一個土丘上,是獨戶子。而他墜落的地方,就是岷江邊上的一個沙地,離王小辣家約一里路程,她是去那邊用叉網(wǎng)在河里舀魚,聽到他微弱的呼叫聲,發(fā)現(xiàn)他的。如果不是她,他已經(jīng)暴尸荒野了。說不定,遇到一次暴雨引發(fā)的山洪,被沖進(jìn)河中,已經(jīng)深陷在泥沙中成了大自然的一部分。這段時間,他常常就是這樣想的。
二
從山谷中出來,爬上大山延伸到岷江邊的山坡,站在一棵樹蔭巨大的黃葛樹下,楊文終于看到了王小辣家建在岷江邊一個土丘上的青磚瓦房。佇立在偏房頂上那個煙囪冒著青煙,徐徐朝岷江對岸那座高聳入云的青山飄去。對岸的山腰上簇?fù)碇鴰锥湓茻?,就是那一縷縷青煙聚集形成的。普天之下,遍地都是耀眼的陽光,岷江兩岸裸露出來的河床彎延得像兩條白色的綢緞帶一般。她家房子左右兩邊也搭有偏房,屋前小壩子是水泥敷的,壩子邊幾棵盛開著鮮花的小樹間搭著晾衣干,正曬著幾床粉紅色床單和幾床白色棉絮。有幾只燕子在屋檐下飛進(jìn)飛出,佇立在土丘邊上,剛長出嫩葉的一棵銀杏樹梢頭有一個枯枝鋪的鳥巢,從樹蔭里傳來喜鵲“喳喳”的叫聲。眼前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似乎都是在迎接自己的到來,楊文心中充滿了喜悅,再也按耐不住自己激動的心情,旅途中帶來的疲倦在那一瞬間都煙飛云散了。走下山坡,是一個三岔路口,往右的石板路繼續(xù)往前,在約半里路外的地方折向了跨過岷江那座有許多石墩子的石板橋,在石板橋?qū)Π兜纳窖锏拿芰种?,也有不少炊煙裊裊升起;往左,一條鋪有石板的田埂路通到了土丘,被道路兩邊的柑橘樹掩映在了濃蔭里。剛走到土丘,他就聞到了一種濃郁的花香,那是濃蔭里柑橘樹上一簇簇白色的花朵散發(fā)出來的;許多蜜蜂飛來飛去,它們的翅膀發(fā)出了嗡嗡的聲音。
剛從濃蔭中探出頭來,楊文就看到一個臉色蒼白、病秧秧的婦人坐在屋檐下曬太陽。那天晚上,除了王小辣和她伯伯,他并沒有見到過其他人。那婦人剛看到他,也流露出了一副驚訝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