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jù)國家的防控政策，今年春節(jié)我是回不去了的。異地過年，少了剁剁砍砍，少了腌制與蒸煮，不用儲備臘貨，空閑的時間特多，每天看著街上來來去去辦年貨的老人們，心里就會涌起傷感和思念，想起媽媽在世時的春節(jié)，年味是那么的濃郁，眼淚也跑邊兒了。
　　 記憶中，有媽的年味是那么的馨香，濃郁，悠長。
　　 那時，日子里剛進入冬月，年味就在媽媽的鞋殼子上悄然飄逸出來。選一個暖陽烘烘的日子，母親把早已清洗干凈的舊衣爛裳拿出來，讓倆個姐姐拆剪去縫邊，留下大小形狀不一的布片堆在那里候用，她自己則去用碎米粉熬上一大盆漿糊，用來粘糊鞋殼子。一切準備就緒后，母親卸下一塊門板，或兩塊，平放在兩張長凳子上，先抹上一層漿糊，再均勻貼上布片。布片的大小形狀不一，但母親總能恰到好處地進行無縫銜接，絕不會重復起梗。一遍貼過，再抹一層漿糊，再貼，直到合符她心目中的厚度需要。
　　 貼好布片的門板放在外面晾曬，經(jīng)兩三個太陽后，布殼子翹起來，稱起殼，名為鞋殼子。鞋殼子實際上是鞋底板的內(nèi)部材料。布殼子起殼后，母親開始啟動正式工程。整整一個冬天，側(cè)門板仿佛母親的寶庫，源源不斷地向她提供一家人的鞋底料。母親先用硬質(zhì)紙張剪就鞋碼樣版，再貼在布殼子上一剪，“劃啦劃啦”一陣剪刀聲響，一張鞋殼子就有了。然后兩張，三張……幾張重疊，再找細線縫緊，最后找土白布包裹，白布條扎挽邊，一只千層底鞋板就做成了。剩下的工序是在鞋板上納上細密而整齊的針腳，完工的未完工的，都是極美的工藝品。我最愛看母親納鞋底的樣子。納鞋板的針鈍了，母親把它往頭發(fā)里輕輕一插，沾了頭油的針便又順溜起來，線繩穿過鞋底的聲音也輕快起來，“布啦布啦”哼著一首動人的歌。在歌聲中，年味便從針腳眼里慢慢飄蕩出來，讓幼小的心靈里升起幾絲急不可耐。盼年的念頭一旦生起，我們就會覺得時光比人的腳步還要慢。
　　 年味被正式勾引起來的則是那些零花果實，如炒米糖啦，麻糖啦，芝麻花生糖啦，絞子麻葉啦……等等不能盡數(shù)，當我們可以享用它們時，年就不遠了。
　　 開始做糖類零食的日子在臘月初就開始了。做糖先要熬糖。熬糖要人工生麥芽。稱幾斤麥子，浸好水，找被子捂住，不幾天長芽，然后與碎米粉一起兌水熬煉出糖稀，存好待用，再去準備其它的。母親先把蒸糯米曬干，做成炒米的原身，叫作“陰米”。然后找來河沙煴焙成炒米。這個太普通，通常是吸引不了我們的，臘月里讓我們留連灶臺的是花生，豌豆蠶豆之類的稀罕物?？吹侥赣H把一鍋鍋的干花生從生炒到熟，從嗆人的土腥味炒到清香撲鼻，母親在我的眼里簡直是無所不能了。母親在鍋里翻炒，姐姐在灶門口添火加柴，我和弟弟大眼伴小眼一齊緊緊里盯著炒鍋內(nèi)的變化，隨著香味撲鼻而口舌生津，我們的任務便只能是管住那張小嘴了，時刻警惕著不讓哈喇子流出來落人笑柄。這幅年味圖景一直深存于腦海，成了我一輩子也忘不掉的幸福。
　　 麻葉和絞子也是母親常做的零花食，它們是油炸物，能吃到它們時年味離我們就已經(jīng)是觸手可摸的距離，臘月二十過后。母親把糯米粉漿攤成的薄餅，曬成佯干之后用剪刀剪成菱角形，再曬干儲存，至臘月尾起油貨時拿出來油炸，外形晶瑩如白玉蘭花葉，香酥爽口，比較省事，且不用我們動手，因此極得我們的喜愛。相比之下，絞子便不得我們的親睞。不僅它的外形難看，口感脆嘣也不讓我們喜歡，它的制作需全員動手，這對于只貪享受不愿勞動的小孩子來說是相當討厭的。父親用面粉和好面后開始檊皮，裁成小方塊，再在中間劃三刀，便丟給我們姊妹三個翻皮。這個活挺費事的，輕輕拉開面皮的中間一刀，把面頭邊從縫里穿花過去，絞子便翻成功了，再用兩手托住放簸箕里平攤，母親把它們拿過去放進油鍋炸熟，也是中間動作很輕，否則面皮斷了是要遭到父親喝斥的。母親一般只是笑笑，清淺慈祥的笑容在一盞煤油燈下暖暖的。多年后，這幅讓我討厭的制作圖竟然會讓我倍覺思念，特別是母親的笑容，成為我避風的港灣，每遇挫折，笑容總會浮現(xiàn)出來，安撫我的惶恐不安。
　　 好不容易盼到臘月二十七八，那是我們最快樂的日子。那時的我們只要往空氣里隨便伸手一抓，便能抓住滿把的年味，當然也是母親最繁忙最勞累的時候。小時候常聽到母親說：“過年最累了，比種田干活還累！”我不理解這句話，過年多快樂啊，怎么會累呢？等我理解這句話時，母親已不在人世。每每想到“有女難報母娘恩”這句話時，更是淚流滿面。那個時候我有太多的疑問，但因為貪玩，沒去深究，現(xiàn)在想起來，心里明白到心痛！臘月天寒，母親把一大筐一大筐的雞鴨魚肉拿到河邊去清洗，回來時一邊跺著腳一邊哈著手，玩興正濃的我詫異地望了望母親，奇怪母親是不是鐵人，在能滑冰的河床下戳一個洞去洗菜，竟然不覺得冷！
　　 魚糕是最具荊州特色風味的一道菜，它不僅是過年時家家必備的重頭菜，還是家戶人家辦紅白喜事的第一道菜肴。魚糕是用肥肉和魚肉剁成餡末，再加雞蛋清攪拌后蒸熟而成，其中攪拌最為累人。以前家里沒有攪拌機，全部用手攪，一盆魚糕攪成功，人的腰都快要累斷了。母親每年都要預備這道菜的，似乎沒有這道菜，過年就不值得叫過年。小時候的我不懂事，有多少吃多少，從不問來路。后來有心去關(guān)心母親后，我們都讓她去街上買點就行，說把人累壞了不值當。母親總是嫌街上的原材料不好，做得沒自己的味道正點，每年都要自己動手做。
　　 母親的儀式感很強，絕不愿意馬虎應付。魚糕的本色是純白色，一般人家會用剩下的蛋黃攪散后淋在表面，然后用紅紙掩蓋其上，再迅速揭掉，紅色便鑲?cè)酒渖狭?。這樣做出來的魚糕出屜后有三種顏色，底下純白，表皮金黃，間染鮮紅，花艷艷的很好看，香噴噴的勾人食欲。我們常讓母親省了最后這道麻煩的工藝，反正吃到肚里啥顏色也不是了。她總是不肯，說怕白生生的顏色影響食欲。這樣美味養(yǎng)眼的魚糕帶著母親的愛，陪我度過了三十多個春節(jié)。自從母親走后，每逢在老家過春節(jié)，我嫌在街上買的魚糕太硬扎，沒母親做的暄軟，也嘗試過自己做，或請別人幫著做，卻再也吃不岀那種味道了。那是一種心安理得的可以不思回報地享受的味道，這種味道是屬于母親特有的味道。
　　 魚糕，帶著深深的年味，常常讓我在異鄉(xiāng)的年夜里魂牽夢繞。
　　 無獨有偶，昨晚上大外甥女發(fā)微信問飯團子怎么做，又把我惹哭了。飯團子是荊州地區(qū)必備的過年佳品，有的大年三十吃，有的正月十五吃。我知道大外甥女意不在飯團子，而是春節(jié)將至，她和我一樣，想媽了，想有媽在的年味了。我知道任何一種愛都代替不了母愛，只好一邊心疼著，一邊忙著百度，結(jié)合自己的記憶，給她綜合一份飯團子的制作步驟發(fā)過去，讓她自己操作，希望繁瑣的制作過程能減輕她的思念。
　　 但我的思念呢？它更泛濫了！
　　 外甥女想吃的飯團子是家鄉(xiāng)在元宵節(jié)的主食。家鄉(xiāng)人沒有元宵節(jié)吃元宵的習慣，而是每逢元宵節(jié)都做飯團子吃。飯團子滾圓滾圓的，似乎比元宵更能象征團圓，更有能力把長長的春節(jié)圓滿地劃上一個大圓圈，因此它的年味也相比其它食物顯得厚重。這點可以從“年小月半大”這句古訓看出來?！澳晷≡掳氪蟆?，這句話的意思是團年不必一定在家里團年，但正月十五是必須回家吃團圓飯的，既強調(diào)了元宵節(jié)團圓的重要性，也顯示了飯團子的寓意是厚重的。
　　 飯團子的年味真的是厚重的。早在正月初十剛過，就有人家浸泡大米磨成粉，準備餡料做飯團子了。每家都會做很多個，元宵節(jié)吃一點，剩下的自然放置待以后再吃，蒸的清香，炒的焦脆，可以一直吃到二月去。也就是說，飯團子把年味延伸到二月了。我家是每年元宵節(jié)前一天泡米磨粉，當天做飯團子。記得母親一次會做一兩甑，元宵節(jié)是吃不了多少的，年飽年飽嘛！但元宵節(jié)過后，家里的年菜越來越少，飯團子內(nèi)面的餡料大都是用的鹵菜，團子被或蒸或炒，我們都能吃出年味來，飯團子也就格外顯得美味，它在記憶中也就格外的深刻。
　　 母親走后沒幾年，大姐也跟著走了。大姐的廚藝更精湛，她更會做各種好吃的，但我不知道大姐會做飯團子不？我想她應該會做很好吃的飯團子的，不然大外甥女為什么會突然發(fā)信息問我飯團子的做法呢？春節(jié)快到了，日漸清淡的年味不能不讓人懷念過去，懷念有媽的年味。大外甥女這是和我一樣，想媽媽了，想重溫有媽媽在時的溫暖的年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