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冬】蒼天?。ㄐ≌f)
題記:在黑夜,我曾無數(shù)次點燃一根根火柴,想憑借它的光明,去看清這個世界。
一
每當(dāng)家里那頭牛低下頭來,讓他騎上脖子,再抬頭把他送到牛背上去時,廖伯壽就會想起那天下午全村人圍在袁老幺家屋前壩子上時的情景。那頭水牛是地主袁老憨家的,卻一直寄養(yǎng)在他的堂弟袁老幺那里。解放后,駐扎在村里的解放軍離開后,鄉(xiāng)里派來的工作組沒收了袁老憨家的田地和他家在各個村莊的房舍和生產(chǎn)工具。然后,根據(jù)政策規(guī)定都分給了廣大的貧下中農(nóng)。盡管袁老幺在解放后被評為雇中農(nóng),但寄養(yǎng)在他家的那頭牛是袁老憨家的財產(chǎn)。所以,也應(yīng)該交出來。
當(dāng)工作組一個穿中山裝的人,到牛圈屋去牽出那頭牛來時,袁老幺的老婆吳淑珍抹了一臉的鍋灰,從堂屋跑到壩子上耍起潑來。她坐在地上,蓬頭垢面,手足舞蹈,那凄慘叫聲響徹云霄。就在那時,那頭牛也發(fā)起狂來,從那個人手中掙脫繩索后,就用牛角尖去挑他的屁股。幸好他躲得及時,一溜煙跑了,才躲過一劫。后來,那頭水牛瞪著鼓眼,鼻孔噴著粗氣,嘴巴下面的胡須掛著白泡子,來到了吳淑珍的身邊,和圍著它的人對峙著。村里有個膽大的,名叫牛二的人想去牽它,還沒走攏就被它低頭頂了個四腳朝天。就在村里人被牛二的“洋相”逗得哈哈大笑時,吳淑珍從地上爬了起來,摟著那頭牛的脖子,把身子和臉都伏在了它的身上。這時,廖伯壽看到它眨巴著眼睛,流出淚來。當(dāng)它的淚珠,亮晶晶一顆顆落在地上,廖伯壽聽到人群中有不少女人抽泣起來。此起彼伏的哭聲格外清晰,讓他籠罩在悲傷的氛圍里。袁老幺就是在那悲傷的氣氛中,從他家那幽暗的堂屋門框里現(xiàn)身的。他那張黝黑的臉龐面無表情,可他走到壩子來后,卻激動地把一雙手伸向了天空,然后大喊了一聲:“蒼天??!”
就在這時,從陰云密布的天上打下來一道曲折的閃電,剛好落在他的腦門心上。他的身子顫抖著哆嗦了好一會兒,就在他哈哈大笑時,廖伯壽聞到了一股頭發(fā)燒焦的味道。在大家的驚呼聲中,廖伯壽看到他的腦門禿了。白生生、圓圓的一圈頭皮裸露了出來。他的臉不停地抽搐,把嘴角都扯歪了。但他還是念念有詞,合掌來到了那頭水牛前面。這時,神奇的一幕出現(xiàn)了,那頭牛前膝觸地居然跪在了他的面前。
“你們牽走吧!”袁老幺巡視了一圈,對大家說。吳淑珍也離開那頭牛回堂屋去了。
可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居然無人敢走上前去。
“誰敢去牽,就讓誰家喂!”這時,工作組中的一個人說:“但是,哪家需要犁田,得讓人家牽去把田犁了?!?br />
這時,那個牛二又去牽那頭牛,但怎么用力都牽它不起來,他撿起地上一根樹條正準(zhǔn)備去抽它,卻被眾人大聲阻止了。他也只好罵罵咧咧走開了。從小到大常常聽到父親念叨著要買牛但一直沒有錢去買牛的廖伯壽,這時候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鬼使神差來到了那頭牛的身邊。見它雙眼還淌著淚水,就跪在地上去擦它的淚痕,還用手輕輕撫摸著它的額頭和頸子上的毛發(fā)。摸著摸著,那頭牛從地上爬了起來,還在他面前把頭低了下去。廖伯壽似乎明白了它什么意思,就騎在它的脖子上,讓它抬頭把自己送到了牛背上。在人們驚奇的目光和嘈雜的議論聲中,他在牛背上轉(zhuǎn)過身子,有人從地上撿起牽牛的繩子,遞給了他。他都沒給牛說什么,那頭牛好像知道他家住哪里似的,就馱著他來到他家豬圈屋的后門。而那時,他的父母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回的家,已經(jīng)把豬圈屋一邊平時堆柴火的地方騰了出來,還在地上鋪了一些谷草。那頭牛進屋后,就在那層谷草上躺了下去。
可在接下來的日子里,除了廖伯壽,家里其他人都牽不走它,于是放牛這件事就落在了他的身上。原來飼養(yǎng)這頭牛的主人袁老幺,自從那頭牛離開他家后,就變得瘋瘋癲癲起來。村里人看到他每天端著一碗水、念念有詞在村里游蕩,還拿著一朵紅花到處灑水,說他是觀音菩薩派下來救苦救難的童子時,就議論說他不該在那天下午向著陰云密布的老天大喊那一聲:“蒼天??!”不然,老天爺也不會用一道閃電剃光了他的頭頂,讓他做了一個現(xiàn)世的和尚。袁老幺在村里不分白天黑夜游蕩半個月后,突然就不見了。直到有一天,廖伯壽在坡上放牛時遇到比他小兩歲的江癩子上山砍柴告訴他,他才知道袁老幺常常盤坐在觀音巖石塑菩薩面前念:“阿彌陀佛。”也是在那天,江癲子把他當(dāng)成了無話不說的兄弟,還把頭天晚上他那個十七歲的媳婦抱著他睡覺時,他正好夢到小時候吃他媽的奶,就在不知不覺中把他的媳婦當(dāng)成自己的媽了,就去吃她的奶奶。結(jié)果惹得她一晚上都沒睡覺,還用自己的大腿把他雙腳緊緊夾了一個晚上,害得他早晨起床時渾身都酸痛這事告訴了他。盡管廖伯壽對江癩子媳婦用大腿把江癩子的雙腳緊緊夾了一個晚上這事并不好奇,但他還是忍不住告訴江癩子說:“你媳婦這是想和你睡覺?!?br />
“我們天天晚上都睡在一起呀……”江癩子睜大眼睛,像一個調(diào)皮的孩子,“天天晚上,她都抱著我在睡?!?br />
“我是說脫了褲子睡,你們這樣睡過嗎?”
“嘻嘻……睡過啊,前晚上我夢到山溝溝里流水,就屙了一泡尿,她把我褲兒脫了,還在我屁股上打了兩巴掌,打得我生痛……”
“別說了,傻不拉幾的,等你長成我這么大就曉得了?!?br />
“你不就大我兩歲嗎?”
“傻不拉幾的,我看我比你大十歲?!?br />
“嘻嘻……還大我十歲呢,媳婦都沒一個?!?br />
“誰說我沒有?老子的媳婦比你那媳婦乖多了,只是還沒娶進門。要不是我哥還沒娶媳婦,她早就進我家門了?!?br />
廖伯壽牽著牛在前面走,抬頭望著山坳上那重山巒上的觀音巖。觀音巖是一處懸崖,懸崖上的石窟里塑有一尊石刻的觀音菩薩像。有一條石階梯從觀音像那里沿著山澗盤旋而上,到了山頂上的平坡就是天臺寺,那里面還住著不少和尚。沒聽到江癩子接話,廖伯壽扭過頭去,看到他背著個小背簍站在牛屁股的后面朝山下眺望著。
“江癩子!你在看啥?”
“那個妖精上山來了……”
廖伯壽并不知道他說的那個妖精是誰。走到路邊,被牛身遮擋的視野這才開闊起來。在漫坡曲折的小路上,王耍耍那個女人身著一身白綢旗袍,徐徐朝山上走來。小路兩邊都是綠茵茵的未開墾的荒坡,從上往下看去,她的身影就像順著風(fēng)飄來的一朵花。廖伯壽還記得她胯部那條岔開的縫,那還是他第一次看到她時就留下來的深刻印象。透過那條岔開的衣縫,他看到過她那豐盈白嫩的大腿。不過,從那以后,他再也沒看到過她。
“江癩子,你經(jīng)常看到她嗎?”
“打仗那會,我們家和王叔叔他們家都躲在廟里……”
“你是說,你們都躲在這山上的廟里?”
“……躲了十幾天呢?!苯]子說:“聽到槍聲,方丈大師就領(lǐng)著我們躲進了山洞里……”
“……”
“有天晚上,我起來撒尿,看到她從一個和尚屋里出來……她是個壞女人……”
“你跟其他人說過嗎?”
“跟我媳婦說過……”
“別說了,她過來了。”
那個女人路過他們時,正在埋頭吃草的牛也抬起頭來,一雙鼓眼盯著她離去的背影“哞哞”叫了兩聲。那時正好來了一陣風(fēng),撩起了她胯部以下的裙擺,廖伯壽用雙掌遮住牛的眼睛,生怕它的魂被她勾引去了。路過時,她都沒拿正眼瞧過他們,等她走遠(yuǎn)后,江癩子又叫了一聲:“妖精?!笨筛袅艘粫海尾畨蹎査麨槭裁唇兴珪r,江癩子說他媳婦私下就是這樣叫她的。
廖伯壽也是在那天聽江癩子說才知道的,除了村里的那些男人,村里的女人都不拿正眼瞧她,也都在私下里叫她妖精呢。她們之所以這樣叫她,除了從未穿過她身上的旗袍以外,還因為常常聽到她在稻場壩邊的竹林里“咿咿呀呀”地唱著她們從未聽過的歌。盡管廖伯壽覺得她的歌聲挺好聽的,那還是他專門跑到稻場壩去聽過一次后作出的判斷,可他媽提到她總是恨恨地說,她那哪是唱戲啊,就是一條狐貍精在發(fā)情,陰陽怪氣的,聽到就心煩。
到了夏天的晚上,村里的男人們在外邊納涼時,都愛到稻場壩去,因為王耍耍家就住在稻場壩的邊上,他家的堂屋大門就向著壩子。男人們圍坐在他家門前,除了想聽他被抓壯丁在外當(dāng)兵所經(jīng)歷的那些鄉(xiāng)下人聞所未聞的故事以外,還特別愛聽他講他的長官在一座大城市尋花問柳的故事。因為他是他那個劉姓長官的貼身警衛(wèi),所以,劉姓長官那些見不得人的事他都曉得。每天夜里,就在王耍耍添油加醋把劉姓長官的故事講得天花亂墜時,他帶回來的那個女人,就會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花枝招展從點有桐油燈的堂屋里出來,往他茶杯里添加一些開水。那時,村里邊的男人們就會直勾勾盯著她看——有的人盯著她的臉,有的人盯著她的胸,更多的人盯著她的大腿和屁股看。幾十年后,當(dāng)廖伯壽人老珠黃時,都還記得那整個夏季夜晚看到的一些情景——村子里那些男人們聚焦在她身上的目光,就像后來才有的手電筒發(fā)出的光柱那般,明亮又執(zhí)著。直到她扭著性感的屁股重新回到堂屋里,消失在王耍耍家那盞閃閃發(fā)亮的桐油燈都照不到的幽暗之處。那時,喝過茶水喉嚨又潤滑起來的王耍耍,就會打開話閘子,又開始說起他聽說過的評書來,像《小五義》《說岳全傳》《封神演義》啊什么的。到后來,他才開始講廖伯壽最愛聽的《西游記》和《聊齋志異》。
那個夏天,恰恰是他哥哥和他那還未過門的媳婦藍(lán)花花被送到縣里去學(xué)習(xí)那三個月。每天晚上,吃罷晚飯,廖伯壽和他的父親像中了邪似的,就是面對母親的謾罵也不管不顧,各自提著一個自己坐的獨凳,來到稻場壩上,和村里的大多數(shù)男人一道,坐在落日黃昏的陰影里,聽著竹林中長出來的那幾株高挑的香樟樹蔭中喧鬧的蟬鳴,耐心地等待天黑下來。當(dāng)明媚的月亮升到高空,滿天的繁星眨著眼睛,有習(xí)習(xí)涼風(fēng)吹來時,王耍耍家那盞桐油燈就會點亮。接著,就像一種固定的儀式一樣,王耍耍那個女人就會穿著一身和頭天顏色不一樣的旗袍出現(xiàn)在男人們的視野里。她會從堂屋端出一個獨凳和一把竹編的圈椅出來。獨凳是用來給耍耍放茶杯的,圈椅是讓王耍耍坐的。幾十年后,每當(dāng)廖伯壽回憶起當(dāng)時的情景,就會在回憶時想象出一個畫框,把回憶出來的場景框起來:擺在獨凳上那個白瓷茶杯上畫著一枝紅梅,被接開蓋子的茶杯冒著白氣。王耍耍那張收縮自如嘴巴的嘴角上,在他孜孜不倦持續(xù)地演講時不停地往外冒泡,一些泡沫掛在他的下巴上。只有那些泡沫流到頸子上后,他才會意識到,用手掌一把擦了。在他的身后五米開外的地方就是他家的竹編墻瓦房,墻上除了屋檐的影子就是月光,而他家堂屋里盡管點了一盞桐油燈。但和稻場壩上明亮的月光相比總是顯得那么幽暗,還會讓人聯(lián)想到從他嘴巴里說出來的故事就裝在那屋里。而王耍耍的腦殼就那么大,是裝不下那么多故事的。他家那片瓦房蓋子后面的遠(yuǎn)方就是黝黑高大的后山,在山脊線的上空,亮晶晶的星星在廖伯壽幾十年后的回憶中是五光十色的,就像他在電視機里看到的童話世界一樣。
就在王耍耍講《聊齋志異》那幾個晚上,村里那個牛二的大兒子牛春生被發(fā)現(xiàn)死在了趕付何場那條路邊的墳地里。至于他的具體死因,廖伯壽還是在遇到村里邊算命的神棍文林后才知道的。當(dāng)時,廖伯壽不怕炎熱騎在牛背上剛走到嶺崗,文林肩上扛著一把鋤頭,就跟在牛屁股的后面。他全然不顧牛屁股剛屙了一堆牛屎后還散發(fā)著新鮮的腐臭氣息。喋喋不休繪聲繪色向廖伯壽講述了一遍他想象出來的故事。他說那個牛春生從付何場趕場回來,路過那片亂墳崗時天都已經(jīng)黑了。由于某種原因,他那時神魂顛倒,誤以為自己就是一個進京趕考的考生。還自以為在一片樹林里看到了亮著明燈的窗戶。由于天色已晚,他就去敲門,投宿進了那戶人家。屋里住著一個白頭老翁和他如花似玉的孫女。吃罷飯,上床睡到下半夜,那個孫女寬衣解帶鉆進了他溫暖的被窩,經(jīng)不住她的調(diào)逗誘惑,他就和她云雨了一番,最后精盡人亡。盡管文林述說的故事,完全是王耍耍講《聊齋志異》中的一個故事的翻版,但廖伯壽還是信以為真。畢竟那個牛春生真的死在了那片墳地里。而且,據(jù)村里去幫忙收尸的人回來傳說,那個牛春生躲在墳堆里并沒有穿褲子。他穿的那條褲子后來是在一棵桃樹枝頭上被找到的,那棵桃樹離那墳地有二十米遠(yuǎn),枝頭上已經(jīng)開始結(jié)果了。
到了后山,神棍文林才發(fā)現(xiàn)自己跟著牛屁股走過路了,他本來要去挖土的那塊地,就在嶺崗上面。于是,他又轉(zhuǎn)身回去了。
到了山坳上,廖伯壽看到江癩子從一片青岡林中站了出來。那時,因為路陡,廖伯壽已經(jīng)從牛背上下來了。他看到江癩子的背簍里一根柴都沒有,就問他上山來干啥。
“看到你上山來了,我就在這里等你……”江癩子吸了一下從鼻孔流出來的兩根鼻涕,然后裝出一副苦臉,向他哭述起來。他告訴廖伯壽說,都有好幾天了,到了下半夜,他尿急起床撒尿,發(fā)現(xiàn)他的媳婦不在床上,也不知道她到哪去了。
“那你晚上假裝睡著了,不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