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憶】秋天(散文)
又是一年楓葉紅菊花開的秋天,看著一片片飄落的樹葉,思緒萬千。歲月匆忙,不知不覺已走過了六十多個秋天,年齡也到了秋后,在走過的歲月里,有幾個秋總是念念不忘,每當(dāng)想起,總是萬千感慨,熱淚盈眶,悲喜交加。
那年秋天,我六歲,已是晚秋,刮著西北風(fēng),冷嗖嗖的,院子里堆了一大堆蘿卜、蔓菁,媽媽忙著把蘿卜和蔓菁上的莖葉子砍下來,然后把蘿卜和蔓菁曬成蘿卜條和蔓菁片,把菜葉澡成酸菜,那是整個冬天和春天的蔬菜。媽媽讓我?guī)椭苫?,把大蘿卜和小蘿卜分開。不一會,我就不愿意了,媽媽說:“你領(lǐng)上弟弟去玩吧?!庇谑俏液偷艿苓€有叔叔家的兩個孩子在院子的角落里玩起了當(dāng)家家的游戲,也許是冷的原因,我們用小石頭蓋了房子,我和弟弟說:“這是我的戰(zhàn)爭婆家,你手里的石頭就是毛驢,你牽著毛驢來叫我回咱家?!钡艿馨研∈^給了我,我說:“你先回吧,和媽媽說,我的孩子們還沒有穿上棉衣服呢。”誰想,我說的話媽媽都聽見了,到了晚上吃飯的時候,媽媽把我說的話告訴了二嬸、奶奶和全家人。媽媽高興著說:“這孩子真奇怪,說的都是大人的話?!笨粗麄兾吲d的不得了,羞的我不知如何是好,感覺他們都在笑話我,很后悔不該做這樣的游戲,這件事讓我懊惱了好多年。好多年后,我才釋然,才明白他們不是笑話我,而是好奇我小小年紀(jì)說出大人的話。回想起媽媽臉上燦爛的笑容,哪是記憶里媽媽對我很少的笑容。
那年秋天我八歲,哥哥考上了重點(diǎn)中學(xué),是家里的大喜事,哥哥成了家里唯一有文化的人,我爹和兩個叔叔都不識字,哥哥是長子長孫,他很聰明并且知書達(dá)理,性格溫順,是全家(包括二叔三叔家)最喜歡的人。奶奶更是逢人就夸她的大孫子,他是媽媽的驕傲,每當(dāng)別人說起你兒子可聰明啦,總是考第一名,媽媽高興的合不攏嘴,臉上的笑容久久散不去。哪時候,我是弟妹四個里面、也是家里最不待見的人,我有哥哥有姐姐有弟弟,生我的時候,媽媽和爹商量好了,要是兒子就要,要是女兒就溺死(那時候我們哪里溺死新生兒是常有的事)。媽媽感覺肯定是女兒,所以連抱孩子的東西都沒有準(zhǔn)備,就在他們準(zhǔn)備淹死我的一剎那,恰好被二嬸聽見了孩子的哭聲,硬是拿了二叔的一件破夾襖把我包了起來,二嬸成了我的救命恩人。在貧困落后的年代里,吃的喝的都是用手工勞作。穿的戴的都是一針一線的縫織,媽媽經(jīng)常在昏暗的煤油燈下做針線活做到后半夜,米面都是套上毛驢磨。那時候媽媽身體不好,承重的家務(wù)活壓的她喘不過氣,加上我這個多病又不聽話的女兒,三歲以前我經(jīng)常生病。性格溫順的媽媽卻常常把怨氣撒到我身上,由于媽媽身體不好,沒有讓姐姐去上學(xué),讓她幫媽媽做家務(wù)。姐姐一肚子委屈,把火也發(fā)往我身上發(fā),因?yàn)榈艿苄?、又乖,都寵著他。我脾氣扭,敢和媽媽犟嘴,媽媽和姐姐的拳頭巴掌經(jīng)常在我身上敲打。為此,我是少年老成,小小年紀(jì),常常一個人躲在無人的角落里流淚,堂姐看見了,很同情我,嘆息著說:“你不該轉(zhuǎn)人轉(zhuǎn)成家里的老三?!睆男〉酱螅钡浆F(xiàn)在我和堂姐特別親。其實(shí)老三不是挨打的全部原因,主要原因是我自己脾氣扭犟,只會說傷人的話,不會哄人高興。后來長大了,也認(rèn)識到了自己的錯,自己痛苦的一部分原因是自己造成的,也非常恨自己這樣的脾氣,大概自己恨自己比別人恨的多??杀噪y改,泰山難移,這就是上天給的命。
哥哥卻從來沒有打罵過我,小時候,他常常背著我,有時候他看著姐姐過分了,就去說姐姐。媽媽從來不說姐姐,直到媽媽去世,她也沒有大聲的說過姐姐一句。也許是姐姐做事順?gòu)寢尩男模苍S不讓姐姐上學(xué),是她一生的內(nèi)疚。那時候哥哥成了我最親的人,他是我的依靠。
哥哥走的那天早晨,媽媽做了羊肉臊子面,給他打點(diǎn)好了行李。我家住在四面是山的山溝里,去車站坐車要爬一座山,下一道大坡,我和姐姐還有爹去送他,爹給他背上行李并趕上我家喂得幾頭毛驢,送到山頂上,把背著的鋪蓋卷給了哥哥,爹說他還要干活,下坡行李就不沉了,讓姐姐一個人送他到車站,讓我在山上看著牲口。我坐在哪里,一動不動,呆呆望著哥哥逐漸遠(yuǎn)去的身影,淚水嘩嘩地流了下來,哥哥走了,我沒有了依靠,我可怎么辦?
我哭了好久好久,再也流不出淚水了,我就往最高的山頂上爬,站著高高的山頂,遙望著怎么也看不見盡頭的一座座山巒和彎彎曲曲的溝壑,想著哥哥上學(xué)的地方也不知道在哪一座山后面。站累了,我就躺在綿綿的綠草上,望著藍(lán)盈盈的天空,想著我長大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去哥哥上學(xué)的地方。自從哥哥走后好多年,我每當(dāng)我覺得自己委屈,我就跑到這個山頂,望著綿綿的群山流一通淚水,后來,好多次我想著,哪里的草也不知道現(xiàn)在還旺盛不旺盛,哪可是用我淚水澆灌過的。多少年過去了,親身經(jīng)歷過得事不知道忘卻了多少,可哥哥上學(xué)走時的情景仍能清晰的展現(xiàn)在眼前。
哪年秋天,我十九歲,不上學(xué)的第一年,秋天到了的時候,小隊(duì)隊(duì)長的二叔和我說:“你割草手快,這個秋天你就不要干別的活了,你割上五千斤干毛草給你記五十個工分。”我想,我在地里干活一天掙六分工,五十天的活掙三十個工,我使勁割,一天割上一百五十斤,四十天割夠,還能休息幾天。我爽快的答應(yīng)說“行”。
于是,每天父親把鐮刀摩的明晃晃的,有時候就帶上兩把鐮刀,這把磨鈍了就用另一把,手里拿上鐮刀,肩上搭上兩條繩子,一條長的一條短的,吃了早飯就上山了,大山里風(fēng)景也很美,山菊花已開了,黃的白的、紫羅蘭的,滿山的毛草在風(fēng)的吹動下,起起伏伏,像大海的波濤。
割柴割草我是老手,從七歲起,我就去割柴,十歲的時候我就能供上燥火。十一歲的時候,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國家把掃盲當(dāng)成了大事,大隊(duì)干部來我家動員讓孩子們上學(xué),爹讓我和八歲的弟弟都去上學(xué)。媽媽嘆息著說:她能割柴供燥火了,她去念書誰去割柴?爹說:“抽空割吧,現(xiàn)在上學(xué)不用學(xué)費(fèi)了,讓她去上學(xué)吧?!鄙蠈W(xué)后,在夜短天長的日子里,都是早晨起來割會柴再去上學(xué)。我和同齡的女孩子的手不一樣,她們的手白白嫩嫩,我的手關(guān)節(jié)粗大,手指上有一道一道的皺褶。好多人對文化大革命耿耿于懷,我也覺得讓大學(xué)者住牛棚喂牲口,很可惜也不可思議,可如果沒有文化大革命免除學(xué)費(fèi),和我一樣的好多人,大概都上不了學(xué),會有很多的文盲。
山坡上靜悄悄的,只有山鳥和我作伴,有大鳥有小鳥,大鳥有老鴰和野雀,老鴰渾身黑,叫起來呱呱的,有一種恐怖的感覺,野雀是白毛帶黑毛,尾巴長長的,叫起來嘰嘰咋咋的,人們常說:野雀叫客人到,野雀叫喜事到,那時候我每天盼著野雀叫,盼著來點(diǎn)事,給我沉悶的生活帶來點(diǎn)激情和改善。小鳥有好多種顏色的,有時候,我低頭嚓嚓的割草,小鳥飛到我跟前喳喳地叫幾聲,就飛走了,好像和我說說話。人們說農(nóng)民干活是面朝黃土背朝天,割柴割草卻是屁股朝天,臉朝地,兩眼死死地盯著鐮刀,如果不小心,鐮刀就會砍在手上,我的手指被砍過好幾次,兩個手指夾是砍掉了又長出的,有兩次砍的很重,看見了白生生的骨頭,砍傷了就燒上點(diǎn)棉花灰,撒在傷口上,用一塊破布纏上,用線捆住,最嚴(yán)重的那次,砍傷了,血不停的流,我用手使勁地摁也摁不住,我潛意志地拿起放在地上的衣服,慌忙又放下,趕忙把襪子脫下來,纏在傷口上,飛快地往家跑,媽媽趕忙燒了棉花灰用布包住。她看見我的手傷的嚴(yán)重,嘆息著說:真是干一個錢的活,要兩分錢的工錢,這可甭干活了。我聽后,心里酸酸的。中午吃飯的時候爹回來了,看見我把手割了,就說:下午你挎上摟子去地里往回背南瓜吧,這個活一個手就行。
在山坡上,有時候寂靜的一點(diǎn)聲音也沒有,只有我鐮刀割草的擦擦聲,割三把算一節(jié),五節(jié)綁一捆,我一天要割十五捆直二十捆。
為了節(jié)約時間,中午不回去吃飯,帶一塊玉米面窩窩。實(shí)在累的累的不行,我就躺在毛草地上躺會,流一陣淚水。看過一部小說,現(xiàn)在忘了名字,只記著內(nèi)容是在一個大山里,有好多美女,都被平原上和城市里的人領(lǐng)走了,羨慕極了,每天在心里問無數(shù)個為什么,我們這里連一個生人都不來。那時候,想走出大山的渴望,用望穿雙眼、忘穿秋水這樣詞,是恰到氣氛。無數(shù)次在夢里夢見在走出大山的路上。太陽落山的時候往后走,回家的時候我背上五捆毛草,剩下的曬在坡上,干了的時候再去背。找一個高臺臺,在上面打整捆綁,如果在平地上背上這么多,是站不起來的,用短繩子把五捆捆緊,背繩從第三捆上面穿過,背著走起來,毛草比我的頭高半頭。那時候我很瘦,個子也不高,體重八歲多斤,背毛草要背一百斤左右,那天,奶奶看見我背這么多,就說:“這妮子,真是好柴火背子?!眿寢屨f:“有一股憨勁?!庇终f:“把毛草割好了,再割上幾天柴禾,秋天割的柴禾有焰,耐燒。”我呆呆的站著,心里很疼,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強(qiáng)忍著。我想起看過的小說“青春之歌”,主人公林道靜在信里寫到:我像一頭走在沙漠里的駱駝,馱著沉重的擔(dān)子,何時才能看到綠洲,何時才能見到哪渴望的甘泉。我無數(shù)次自言自語,你太不知足了,你是小姐,你生活在大都市,我才是哪頭走在沙漠里的駱駝。
一個多月后,我割的毛草已堆成了高高的一大垛。又割了十幾天柴禾,紅紅的楓葉已基本落盡,灌木叢林中各色的葉子也落完,荊捎枝也成了赤條條的。山溝山洼,我們相伴了兩個多月,我情不自禁地大聲吆喝起來,也不知道自己吆喝著什么。山谷里回蕩著我蒼涼的聲音。
望著高高的毛草垛,摸著手掌上厚厚的老繭,心里有說不出的酸甜苦辣。
幾十年過去了,每每想到背著柴草走在懸崖邊上,還是心有余悸。沉重的東西我再也拿不起來,大概是那些年把一生的力氣用完了。后來我從三十多歲就開始背疼背勞,我總以為是那時候背柴草留下的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