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宅家久了，閑得有些心悶，收拾收拾屋子倒是件打發(fā)時間的辦法，我在家中開始翻箱倒柜。一本老相冊從手中的一疊書中滑脫落在地，把我目光吸引了過去。相冊的封皮已經(jīng)褪色，起了皺褶，一位孕婦在微笑，當年買此相冊時妻子剛巧懷孕在身。翻看相冊，幾張我在廈門鼓浪嶼拍的照片躍入眼簾，模糊的記憶像漣漪一樣散開。那是1994年夏季的一次旅行，耳際仿佛傳來海浪翻涌的聲音……
　　 旅行是由礦山片的三家團委組織的，往返路程4天，去的人員都是單位的團干。聽說可以去看海，相對一個從小窩在內(nèi)陸小礦山長大的我，心里激動不已。臨行前的這一夜沒太睡好，腦海浮現(xiàn)曾在電視里看到的大海畫面。
　　 第二天的大清早，懷有身孕六個月的妻子早已收拾好旅行必帶物品。旅行包里放了一千塊錢，說在外別太省。在那個年代，我每月只有兩百來塊錢工資，我知道這筆錢是家中花了半年多時間積攢的，妻子的這句話讓我記了一輩子。我們坐車不要錢，我準備從包里拿出一半錢來。多帶點，也占不了地方，畢竟是一趟遠行。妻子說話時看我的眼神帶著許多含義，更多的是即將成為母親含情脈脈的表情。
　　 一行人從江西新余市良山鎮(zhèn)出發(fā)。
　　 車上大約坐了二十幾人，由各自單位的團委書記負責帶隊。團干來自不同的崗位，有教師、技術員、醫(yī)生和一線工人組成。司機是位中年人，他說去廈門有七八百公里的路程，正常情況下傍晚就能達到。江西境內(nèi)許多路段正在維護，汽車多數(shù)在顛簸，搖搖晃晃，但不是搖籃的感覺。司機搖下車玻璃抽著煙，雙手把控著方向盤，盡可能讓汽車走得平穩(wěn)。即便如此，還是有不少人暈車，不停地嘔吐，臉色煞白。大家彼此不熟，似乎座位提前安排好了一樣，三家單位在車廂分前、中、后，這是妥善的安排。因為汽車是良山鐵礦提供的，他們坐在前排的位置。中間坐的是分宜礦的，我們?yōu)槭裁醋笈?，我想應該是我們鐵坑鐵礦屬于分宜縣管轄之地的緣故吧。這種解釋可以讓車內(nèi)布局合理，彼此服氣。大家除了和本單位的說說話，相互之間沒有過多的交流，陌生隔著距離。三個團委書記偶爾攀談幾句客套話，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畢竟他們經(jīng)常要在一起開會碰面，況且身份都一樣，這是他們?nèi)锏拇椭腊伞?br />　　 早上的陽光不算強烈，我坐在臨窗最后一排的位置。后排沒人坐，我可以獨自享受倚窗欣賞風景，也可以獨自躺下休息。顛是顛了點，挺喜歡晃晃悠悠在搖籃里的感覺。好在自己不暈車，青山、村莊、田地里驚飛的白鷺……所有的風景在眼前跳躍。
　　 臨近中午，行至吉安遂川某隧道時，汽車時停時開，有時完全處于靜止狀態(tài)。司機打聽得知，隧道出口的公路因前陣子下暴雨路基被沖垮正在搶修，來往的車輛只能緩慢通過狹窄的損壞路段，交警正在前方現(xiàn)場指揮。汽車龜縮在昏暗的隧洞里，動彈不得。洞內(nèi)塞滿了汽車，沒有一絲風，車上沒有空調(diào)，大家汗流浹背，開始躁動?！斑€要等多久，煩死了，我要中暑了……”埋怨聲在車內(nèi)一浪高過一浪。司機慢條斯理抽著煙，擋風玻璃襯映出煙頭時強時弱的火光?！澳銈兡贻p人的性子怎么這么急，我也在車里呆著，我還要開車呢?！彼緳C的話一出，大家頓時安靜。乘車者是享受，駕駛者在工作，無可厚非，司機當然是此次旅行權威的代表。我靜靜地想：妻子應該在炒菜，吃飯了沒？這是我沒有煩躁的關鍵緣由。迎面緩行而來的車燈射進車廂，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單位的一對未婚青年男女不知什么時候坐在了一起，男的正摟抱著女的，動作親昵。呵呵，真心佩服這場閃電的戀愛。
　　
　　 二
　　 出江西最后一站是紅土地瑞金，時間已近下午兩點。汽車?？柯放砸患绎埖?，和單位同事AA制，叫了幾個菜，喝了幾瓶當?shù)厣a(chǎn)的啤酒，本想去當?shù)厣持迚握把?933年毛澤東親自為群眾開挖的水井，因為時間關系，司機說進入福建長汀要走一段山路，夜間開車不安全，未能答應?，F(xiàn)在想想有些遺憾。
　　 進入長汀境內(nèi)果真是山路。路面由石子鋪成，許多地方溝溝壑壑，這里也曾下過暴雨；山高林密、草木茂盛、青翠欲滴，可以聽見山中幽宛的鳥鳴，空氣格外清新。此景仿佛同唐代詩人王維寫的詩句一樣，“人在畫中游”。汽車便是上句“舟行碧波上”的感覺，這浩瀚森林如綠海行駛的“舟”，讓我感覺乘船的美妙。
　　 時間過于久遠，只記得是晚上十點左右才抵達廈門。臨近廈門時，我聞見氣流里夾雜著咸腥味，熱風撲面而來，這一定是海的味道。遠處的燈光與天空的繁星連成一片，頓覺宇宙浩渺，神奇莫測。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見到的奇妙幻境。一路顛簸渾沌的腦袋，頃刻清醒不少。
　　 司機想得很周到，在集美找了一家離鼓浪嶼稍近的旅館安頓了大家。
　　 迎賓柜臺的男子三十左右，皮膚稍黑，中等身材，一件黑色短袖T恤緊裹厚實的寬肩，脖子上掛著一條金燦燦的項鏈，露出兩排白牙，笑呵呵地接待我們。兩人標間一百四。男子說。一月工資只能住三晚，忒貴了吧。我心里想著，直到聽見那位司機說，私人旅館比公家便宜。心里似乎好受些，想到那位男子揚起肉蒲蒲的右巴掌微笑的樣子，三枚戒指明晃晃的，這里的人真有錢。還是妻子真知灼見，所帶的錢足夠?qū)Ω赌莻€年代算得上昂貴的住宿費了。
　　 洗畢，睡在松軟雪白的床單上，吹了一夜我從未見過，享受過的空調(diào)，我好像在礦上的山頂迎著山風奔跑……
　　 輪船悠長的汽笛聲喚醒我朦朧的睡眼，天色微亮，旅館外面已是喧囂一片了。
　　 步行約十分鐘左右，就到了去鼓浪嶼的碼頭。此時，已有很多人在排隊準備上渡輪。海面不算很寬，鼓浪嶼近在眼前。趁著還未上船的空閑，我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碼頭附近停留的車輛輪胎處都有一道白色的痕跡，心生好奇……身后的同事催我買票上船。每人花兩塊錢登上渡輪，渡輪并沒有直線行駛，估計是讓游客多些時間瀏覽海面的風景吧。幾分鐘后，我們就抵達鼓浪嶼。
　　
　　 三
　　 經(jīng)過一條商業(yè)小街，商鋪里擺滿各式商品，其中當?shù)匚锂a(chǎn)居多。干果、干海產(chǎn)品、小工藝品、還有游泳商品，琳瑯滿目。前來旅游的人精心挑選購買自己喜愛的商品。當?shù)厝讼蛎恳晃磺皝砩啼亞杻r的游客熱情地介紹自己的商品，哪怕用生硬的英語交流，外國人聳聳肩，連喊NO、NO,都會在good、yes的交流中愉快地買下商品，或是擺擺手高興地離開；哪怕胡亂砍價，不輕易錯過一樁生意，“買賣不成仁義在”，精明與精明做著“較量”，大多數(shù)游客最終成為他們伶牙俐齒之下的“俘虜”。經(jīng)濟特區(qū)的廈門人，以他們的聰明才智創(chuàng)造自己的幸福。我從那位私家旅館老板那里早已知道答案，廈門人很富有。之所以說富有，而不說富裕，我想那個年代不是所有廈門人的生活都已很好，我所在的礦區(qū)不能及。更指他們精神層面上的追求。單位的團委書記和另兩名年輕的女團干此時正在一家泳裝店駐步，這是下海游泳的前奏。
　　 海灘聚集了很多游客，顏色各異、服裝不一的泳裝遍布海中和沙灘。海里的人有的套著救生圈，有的沒套，在海中暢游；海灘上的人有的躺在睡椅上小憩，有的干脆躺在沙灘上接受陽光的沐浴，享受慵懶的時光。遠處的海平線一眼望不到邊，碧波萬頃。幾艘大型輪船在海面上行駛。單位的團委書記身穿泳裝走進我的視線。她的步子走得很輕松，舒緩。畢竟是當母親的人，畢竟年齡30多了，她得到了釋放青春的機會，她是美妙的；另兩名女團干腳步扭捏，臉上羞澀，完全放不開。畢竟未婚，畢竟是頭一次“曝光”自己。他們之間更重要的是職場不同、身份不同、經(jīng)歷不同，才有這樣不同的表現(xiàn)。單位的男團干在海中保護她們，那對在隧洞擦出愛的火花的年輕情侶在海中歡騰。有人喊我，讓我下海一起游泳。我在沙灘上幫他們看衣物。我這樣說并不是故意推辭，我曾經(jīng)嘗試過學游泳，學兩次，淹兩次，都是別人把我救起。事不過三。母親告誡我。從那以后，我不再游泳，直到現(xiàn)在也不會水。
　　 我獨自傻乎乎地坐在一堆衣物旁守著，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沙灘上一個頑皮的男孩不停地向海中扔東西。原來他看見海中一對戀人在親吻，可能動作過于猛烈吧，他以為男的在欺負女的，正“伸張正義”呢。
　　 一小時后，當大家意猶未盡離開海水，我看見單位之間的團干開始有了攀談。
　　 隨后，大家去了鼓浪嶼的日光巖。沿途可以看見許多崖壁上鐫刻著蒼勁有力、俊逸瀟灑的名人詩字，游客都在那里拍照。站在日光巖最高處眺望波瀾壯闊無際的大海，心胸豁然開朗。環(huán)境真的能改變?nèi)说男那?。不少游客拿著望遠鏡向大海對面張望，有人說可以看見臺灣的金門?？上ШＣ骒F氣太大，我問某游客借過望遠鏡也沒有看見什么。
　　 在覆鼎巖上，一尊高十幾米，寬大約十米的雕像氣勢雄偉，面朝波瀾壯闊的三面大海。身披盔甲，手按寶劍，雙眉緊鎖，氣宇軒昂地注視著對面的大海。形象挺拔、剛勁。站在雕像下，我覺得自己很渺小。雕像是誰呀？心里疑惑。雕像是軍事家、民族英雄鄭成功。公元1661年，鄭成功輕率兩萬多兵將越過臺灣海峽，從荷蘭侵略者手中收復了淪陷38年的中國領土臺灣。分宜礦的一位團干手扶雕像興致勃勃地給我們介紹，儼然一位熟知當?shù)厝宋牡乩韺в蔚臉幼?。鄭成功的政治影響、歷史影響是功勛卓著的。蔡元培、張學良、聞一多、郭沫若等許多名人都為他寫詩題詞……我對這位團干佩服得五體投地，怎么懂這么多呀？他是我們單位的張老師，教歷史的。在大家的熱烈掌聲中，張老師的臉色竟也紅了起來?；艔埖卣f，不好意思，才疏學淺，才疏學淺，讓團干們見笑。我想他一定是位好老師。
　　 三家單位只有一臺相機，我照的相片不算多，鄭成功雕像我是照的。
　　 我找機會和張老師攀談起來。張老師來自于農(nóng)村，師范畢業(yè)才兩年，分配在分宜礦教書。難怪他會臉紅，從小在農(nóng)村長大的人有著淳樸和善良的心。這一點，我深信不疑，我的父母都來自農(nóng)村。
　　 下午，經(jīng)過商業(yè)街，大家買了些干海貨。我買了兩包干海魚，一包給父母，一包帶回家，想讓他們嘗嘗海的味道。
　　 乘渡輪返回，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海水淺了許多，露出許多礁石，擱淺的地方有不少人在拾貝，撿魚蝦之類的海鮮。怎么會有這樣的現(xiàn)象？我問張老師。他說這叫潮汐，潮汐是在月球和太陽引力作用下形成的海水周期性漲落現(xiàn)象。你什么都懂啊，不愧為老師。我贊許地說了一句。也沒有，出門前閱讀了一些這方面的書。他謙虛地對我說。我恍惚突然明白，為什么渡輪不走直線，為什么碼頭的汽車會有一道白色的痕跡。
　　 吃過晚飯，獨自走走。處處盡是燈火闌珊，人群攢動。我醉在美麗的海濱之城深處，不能自已。人的一生不正如潮汐那樣，時而波濤洶涌，時而風平浪靜，我們在人生的大海中掌舵。
　　
　　 四
　　 司機應大家的需求，帶我們?nèi)チ水a(chǎn)業(yè)之城——石獅。
　　 石獅的商業(yè)街非常繁榮，各種商品應有盡有，讓人看了眼花繚亂。街道上人擠人，人挨人，浩浩蕩蕩，摩肩接踵。剛才單位的五六人還在一起，隨即淹沒在人流里。三位同事買了三款雄獅牌手表。這可是幾百塊錢的商品，兩三個月的工資啊。我沒敢奢侈。走進一家孕婦專賣店，精心挑選后，我買了兩件孕婦裙，一件淡藍色，一件粉紅色。想到妻子穿裙子漂亮的樣子，嘴角自然地揚起了微笑。買一個吹風機吧，你的老婆一定很漂亮。店里的老板對我說。是不是福建人都會做生意呀，總能抓住顧客的心。
　　 回到旅館，經(jīng)過張老師房間，他正在看書?？磿?，我打了個招呼。他放下書，抬頭問我買了些什么東西，我進屋隨手拿給他看。紅色的吹風機不錯，在哪買的？我要買一個黑色的。秦漢至唐初，石獅境域隸屬南安縣；隋，永寧岑兜一帶有先民從事海鹽生產(chǎn)，鳳里庵一帶人煙稠密，人們常相約庵前石雕獅子處碰頭聚會?！笆{”因之而得名。石獅歷史悠久，古文化底蘊深厚……我在閱讀張老師看的書。在哪買的吹風機？聽見沒？哦，我?guī)闳?。我這才緩過神回答他。你在哪旅游都會買一本介紹當?shù)匚幕臅苦?，算是留作紀念吧。我倆在交談中走出了旅館。
　　 張老師在孕婦店挑選了很久的吹風機。店里的吹風機差不多讓他試了個遍。一會兒說風太大，一會兒說風力太小，一會兒說樣式不好看，最終沒有買。老板的臉色有些掛不住了。你到底買不買？氣氛有些尷尬。老板，別生氣，我買。我懊惱怎么會這樣？我對他的印象打了折扣。經(jīng)過水果攤看見新鮮的荔枝，我買了一箱，好讓懷孕的妻子解解饞。最重要的是荔枝在我們的小礦山很難買到。
　　 當天晚上，我踏踏實實地睡了一覺。
　　 吃過早餐，我還是放不下昨天的情緒，帶著疑問悄悄地找到分宜礦的團委書記，把昨天買吹風機的事情跟他說了一遍。張老師家里弟妹多，每個月的工資大部分都要寄往鄉(xiāng)下供家人生活，應該是這個緣故吧。那位書記這樣告訴我。
　　 去時心情激動，我是因為新奇；回時心情激動，我是因為戀家。
　　 返家途中天氣非常炎熱，加上路途的顛簸，我擔心放了十幾個小時的荔枝會壞掉，趕緊解開紙箱，問某位女團干借了一把木扇子不停地扇風，忙得不亦樂乎。車里人都笑了，夸我是位好丈夫。
　　 回到家中，已是下午的時間?；丶业谝患?，趕緊要妻子吃荔枝。怎么啦？妻子問我。我把發(fā)生的事情，所聞所見統(tǒng)統(tǒng)告訴了妻子?？┛┛y怪你買了兩個吹風機，當了一回老好人，表現(xiàn)不錯。妻子吃著荔枝笑個不停。什么話呀，我不是好人你會嫁給我？說這句話，我不知道為什么會眉飛色舞。
　　 夜晚，妻子穿著淡藍色的孕婦裙睡在我身旁，我聽見了她的酣香。
　　 光陰的河流悄然流逝。單位的同事有的退了休，有的調(diào)離單位，有的辭職下海。那對閃電戀愛的情侶并沒有走到一起。聽說那位張老師早些年提了干，那位司機師傅現(xiàn)在應該有70多了吧?，F(xiàn)在的廈門更是繁華似錦，日新月異。如有期，再相逢。
　　 我從相片里慢慢收攏回憶。無論喜悅還是傷感、無論缺憾還是完美、無論平淡還是充實，這些人生沿途曾經(jīng)漫步走過的風景都已在心里的沃土成林。
　　 旅行，只是一些無法串聯(lián)的片段，當人生走向暮年，再回味那時的行程，撫摸曾經(jīng)的風景，我突然覺得，沒有哪次旅行，很多東西都不會像現(xiàn)在主要發(fā)生。感受人世人情，讓我的記憶豐盈起來，也讓我學會去怎樣看人生，與人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