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芳鄰.賢弟(隨筆)
這位鄰家弟弟小我一歲,但長的人高馬大,小時候見天兒欺負我們,一般大的孩子基本都挨過他的揍。
我們村子有條東西大街,我家住街南,他住街北,那時候還沒電視什么的,小孩子沒事都湊大街上打紙牌、跳房子、捉迷藏、彈溜溜珠、也摔泥娃娃。我僅有的幾顆溜溜珠都被他半搶半騙奪了去,玩的不開心了泥娃娃硬乎到人臉上,找他家長也管不了半天用,真是對他又氣又恨又怕。每次出門見他在大街上就尋思:怎么又碰上這塊瘟神!
沒有電視,沒有手機的日子孩子們游戲多,玩的野,上樹抓鳥,下河摸魚,夏天粘知了,冬天打雪仗。那時節(jié)的我們比現(xiàn)在的孩子豐富多了。賢弟就一抓鳥高手他蹭蹭爬上梯子,那時屋檐矮小梯子高大,大人們秋天切了地瓜干踩了梯子揚到屋頂上曬,一片片就如祥云落在房上,灰色瓦楞布滿不規(guī)則的白色瓜干,就如一副簡潔的水墨畫。賢弟爬到梯子頂端一手捹著房檐下的青磚,一只手伸進鳥窩,頭微微往后仰著,伴著一陣緊張地啾啾聲,一只鵝黃嘴的小鳥光著身子,扎煞著翅膀就到了他手里。梯子邊一溜小孩仰臉看,個個眼饞。我也饞卻是不敢下手的,母親說過鳥窩里會有長蟲(蛇)守護著雛鳥,真是騙死人不償命,多少鳥還進不了蛇腹?可當時我信。現(xiàn)在想來那是長輩們的慈悲,對弱小生命的保護與敬畏,不想讓我們禍害那些小東西,就編了瞎話唬我們。我雖是怕偏又喜歡那些小小鳥,很想擁有一只好生把它喂養(yǎng)大。賢弟自是不肯給的,于是我就盼著鳥窩里的長蟲快出來咬他,還有鳥媽媽焦躁不安地在我們頭頂盤旋,我心里也祈禱快點啄他,快點。那種長期被欺凌卻無力反抗的無可奈何,在這里轉向對外物的期盼,希望神靈可以懲罰他。
大半童年時光都在對我家芳鄰賢弟的懼怕嫌惡里度過,唯有一事對他有所感激。賢弟逃學,把他這么一個野孩子忽然關進教室,他哭的鼻涕老長,哭聲讓鄰班都受影響沒法上課。老師急得沒法子,就把學校圖書館唯一的一箱子小人書搬來教室,我們幸福的不知如何是好,那貧瘠的時光三兩本小人書都難得見到,別說一箱子啦,我貪婪的翻閱,愛不釋手。老師多數(shù)時間都陪在賢弟身邊給他講故事,跟他說好好學習,小人書上的字都認識就可以自己看了,還可以回家講給大人聽,認字多了還讓他當班長,可謂循循善誘。我心里想著你快繼續(xù)逃學吧,我還可以多看幾本連環(huán)畫。賢弟果然不負盛望,一淘兩年,這兩年老師都不怎么管他,任他把課本撕了疊紙牌玩,只要上課不說話不哭不鬧不影響別的同學聽課,就阿彌陀佛。這兩年我估計賢弟連a,o,e都沒認明白,不用說認字了,但他再不打人,兩年光陰唯一受益的就是知道了打人是不對的。
后來我們一起上完小學一起升入初中,初中畢業(yè)賢弟就業(yè),我繼續(xù)上學,新同學若干倒把他忘的一干二凈。再聯(lián)系起來時都已為人父母,好笑的是我們又成鄰居。還是我家路南他在路北中間隔條北京路,相距幾百米遠。他媳婦是我很要好的中學同學,這時候再相見年少時的疙疙瘩瘩已了然忘卻。從鄉(xiāng)村到城里又一次做鄰居就平添了幾多歡喜親密,交往不覺多了起來,賢弟和我老公都好酒,經(jīng)常在一起推杯換盞,我和他媳婦坐在旁邊聽他們侃大山。酒過三巡賢弟大發(fā)感慨,說那幾年日子清苦又遇上車禍傷了三個人,賠款七、八萬,哎呀你都不知道是什么支掌(撐)我過來的。我當時沒在意覺得中國詞匯豐富博大精深,不定賢弟用了那個詞。過了一會老公繼續(xù)勸酒,賢弟說這些酒有可能是勾脫(兌)滴,咱盡量少喝。我抬眼看閨蜜,她臉一紅拾起茶壺給賢弟續(xù)水說:“給你脫(兌)上點兒熱水,快喝吧好醒醒酒。”賢弟一點沒覺悟,從家庭瑣事聊到國家大事,他侃侃而談:“鉤(釣)魚島幾百年前就是咱滴,小鬼子想爭就爭去了?得問問咱同不同意不是!”我這回算聽明白了,急忙端起水杯尋思喝口水壓壓別笑,誰知“噗”噴了,再也忍不住,直笑得眼淚流出來,把兒時的記憶一把拽了出來,那一箱子的連環(huán)畫,那么長的大鼻涕,快講給他媳婦聽聽吧。
跟賢弟倆口子去云南旅游,飛機中途遇雷雨轉而迫降山西榆次,其他乘客都跟鬧鬧嚷嚷申訴耽誤行程,賢弟說咱出來就是玩的,多個景點還不好?結果那次還真不錯,航空公司給我們安排了當?shù)刈詈玫木频?,餐飲是很上檔次的自助餐,雞鴨魚肉蝦蟹都有,水果敞開著吃,還有酒。賢弟說這回拿著當客伺候啦。旅游餐都是簡餐,吃飽就行,不成想還來個高大上。飯后我們去榆次的公園轉了轉,賢弟對我說:“來來來聶(攝)影,我得發(fā)個圈饞饞家里的伙計們,咱云南旅游贈山西游,哈哈哈。”好戲還在后頭,下午出發(fā)之前集合,每人補200元,賢弟高興極了,又發(fā)圈:“邊旅游邊掙錢,社會和諧??!”還配圖倆張毛爺爺。并囑咐我們歡氣咱也不外露,顯得咱眼皮子淺,稀罕那二百塊似的,臨了又說要緊憋住,別露出破腚(綻)來。實在憋不住,一直癡笑到云南,讓云南人民感受一把咱北方人的熱情豁達愛笑吧。
還有一次賢弟妹給我打電話說是兒子給他們買了一個“小艾”,快遞到家的時候,賢弟正在看我發(fā)的朋友圈小麥子同學背誦的《沁園春.雪》,他急忙安裝插電對著小艾說:“小艾,小艾背個心(沁)園春”,小艾同學說:“聽不懂你說的啥,能再換個問法嗎?”于是賢弟改用普通話,一字一頓的說:“心、園、春!”一連三次小艾還是重復聽不懂。賢弟拍拍小艾對媳婦說:“不好用,八成是個假冒偽劣。”媳婦白他一眼說:“八成你是個假冒偽劣的嘛!”
賢弟不藏拙,有機會就把自己當反面教材教育孩子們:不好好上學就像我,讀九年書字識了不足一籮筐,人家出口成文章,咱是張嘴出笑話,嘿嘿嘿。末了自己總忍不住敷以憨笑。賢弟書讀的不好,但生活打理的蠻不錯,用他自己的話說那就是:咱錯過了讀書不能再錯過生活。上班腿腳麻利嘴也勤快,當官的為民的見誰都熱情周到打招呼,上下沒有不喜歡他的,年年先進個人,大會小會經(jīng)常上臺講個話,讓他傳授工作經(jīng)驗他說:“咱肚里沒墨水,人家都是一瓶子不滿半瓶子咣當,我就鋪了點兒底,都咣當不起來。”臨了覺得說的不大對,好像一竿子打翻了一船的人,就搓著兩手佐以嘿嘿。臺上臺下更是報以熱烈掌聲,賢弟正色道:“咱不是大樹,做不了房梁就當小草吧,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年年綠一樣美化環(huán)境不是?嘿嘿嘿嘿,再沒有別的鋪下身子使勁干吧,使勁干!”掌聲雷動,活躍氣氛非他莫屬。后來改行做生意更是笑口常開,趣話連篇,把買賣做得風生水起,日子過得豐潤著呢。時不時傳來他家喜訊,買房了,換車了,投資新生意啦……
賢弟廣交朋友人緣好,經(jīng)常有各地土特產(chǎn)飛來家中,我也跟著沾光,芳鄰嘛。賢弟跟城里的,鄉(xiāng)村的,外地的同學都有聯(lián)系,通過他我們同學十有八九都熟絡起來,經(jīng)常一起聚聚。席間免不了講一番賢弟的笑話,他倒是從來不惱,呵呵笑著說:“沒有我你們能撈著這么開心?”確實如此,現(xiàn)在再聚少了賢弟大家都覺得缺了什么,他不知不覺成為我們這幫人的軸心。
日子過得富足,賢弟紅光滿面,總是笑呵呵,感染的身邊人無不笑意盎然。我曾經(jīng)問過他:“你這么一個混世魔王,怎么現(xiàn)在倒成了笑面菩薩?”他狀若沉思而后慢悠悠說:“唉,少不更事,那時混賬,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擔待著,大家也算給父母面子。走上社會誰會原諒你的哪怕一丁點過錯?跟誰咱不得倆好尕一好?再混賬還有誰肯擔待?若不想四處碰壁,先得把自己棱角磨平,這樣既不傷人也不傷己。陌生的城市陌生的環(huán)境,開始我自然夾著尾巴做人,久而久之尾巴沒有了,倒多了一幫子朋友,呵呵呵!”這爽朗的笑里幾分苦澀幾分釋懷?我聽著心里自是感慨,人情原是如此,你送人一縷陽光,人便還你一個春天。
覺得話題有些沉重,他笑笑跟我說:“咱再買房還在一起,一輩子做鄰居?!蔽艺f當然好。有此芳鄰,笑聲不斷,偶爾還可沾光蹭點他家里多得不得了的特產(chǎn),何樂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