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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菊韻】瞎子李叔(散文)


作者:李建志 童生,797.45 游戲積分:0 防御:破壞: 閱讀:1908發(fā)表時間:2020-08-06 08:01:38

在生產(chǎn)隊,除了我,沒聽見過有人叫他一聲李叔。一無所有一窮光蛋,喊他叔,糟踐了自己唾沫,一準他們是那樣一種心思。生產(chǎn)隊絕大多數(shù)社員當(dāng)面背后都喊他李瞎子。連一些穿開襠褲的黃口孺子打他門前經(jīng)過,也會沖著漆黑的門洞喊他的綽號。反正瞎子眼拙,喊過就跑,他找鬼大爺告狀去。
   李叔從來沒有詰責(zé)過那幫胡攪蠻纏的小孩子,他壓根兒就把它當(dāng)成了馬耳東風(fēng)。他本就是瞎子,何必要遮遮掩掩。李叔寬宏大量犯而不校,我自己當(dāng)然不能冥頑不靈尊卑不分,叔就是叔,沒什么瞎子。
   李叔家是全隊最窘困的人家。他遮風(fēng)擋雨的兩間茅草棚子,還是生產(chǎn)隊想方設(shè)法騰出來的公房。年年吃補助,歲歲領(lǐng)救濟,秤上半斤豬肉就過了年。這是我年少時所耳濡目染的李叔家境。生產(chǎn)隊每年臘月末分配老母豬肉、魚,母親都會趁天黑偷偷給他家多送去一份。我知道,但從未對外聲張。母親和我提起李家除了酸楚、憐憫、一臉無奈。母親能做什么呢?自己家里供著三位老人、三個半大不小的孩子,日子同樣過得捉襟見肘緊緊巴巴。能為李叔家盡上綿薄之力,既是母親作為一位生產(chǎn)隊干部責(zé)無旁貸的工作,也是煙火鄰居當(dāng)仁不讓的義務(wù),更是藏在我心里由來已久的夙愿。
   李叔是我的老鄰居,住在離我家七八十米遠近,沙河堡房管所那道高高的土坡上。他家六口人,老兩口兒、倆兒倆女。李叔約四十出頭,虎背熊腰身強力壯,后背略微有些佝僂,通身肌膚如老臘肉一般黝黑、粗糙。一眼就能看出是一位久歷風(fēng)塵的莊稼把式。李叔穿著非常簡樸,補丁疊補丁,但非常整潔,一點不會讓人覺得“僂餿”(音。四川話,意思邋遢)。社員們叫他瞎子,多含有戲謔的成分。真不受待見的人,人們只會在背地里喊他綽號。就像那位恨得人牙根兒癢癢,恨不能在他身上打上一梭子,再捅上幾個大窟窿的民兵連長“唐盤?!保ǔ啥荚?,螃蟹,橫行霸道之意)。李叔不是瞎子,應(yīng)該算是弱視。雙眼瞇成一條縫仔細看東西的時候,很像一位戴上圈圈眼鏡的老先生。
   一次有意路過他家,剛巧遇上他在廁所邊“斗”(把楔子打進鋤刀和鋤把中間的位置)鋤把。一只手拽住鋤把,另一只手在眼前的鋤刀與鋤把結(jié)合處來回摸索,找準了位置,塞進楔子,再反復(fù)摸索、調(diào)整一通,確定無誤后,反握上鋤把,憑感覺先將楔子在地面上輕輕磕實,然后猛然用力重重磕下去。連磕幾次后,將把、刀倒過個兒,鋤刀抵近眼前,雙眼皺成一條縫隨著一只在刀面、契子處,來回摸索的大手緩緩移動。眼睛、鼻頭幾乎擱在了鋤刀上面。就像一個在家里聞到了煤氣氣味的人,將鼻頭抵近爐盤嗅覓源頭。站在旁邊兩三米遠看得人著急。
   我非常納悶,視力這樣,他如何看得清人,又如何找得去集體土地干活,會不會一鋤頭鬧出幾條人命,挨著啞巴堰住家怎么從未聽說他栽進過水里面去?無解,邪門。母親盤算來盤算去同樣沒能琢磨其中蹊蹺。一句話,那些心都是多余操的,沒事費那腦筋干啥。母親回答不出問題就這態(tài)度。再逼她,會讓你為長舌男悔不當(dāng)初。
   李叔老婆面黃肌瘦弱不禁風(fēng),個子小得像一個嚴重營養(yǎng)不良的小學(xué)低年級女生,常人一邊臉能抵她整幅面孔。別說上隊里和男男女女一起挑挑子掙高工分,就挑上空桶上自留地,也見她左搖右晃,一步一趔趄,一前一后兩只桶底交替磕碰地面。生產(chǎn)隊體恤她的實際困難,安排她干鋤草、摘茉莉花之類的輕巧活。一年干干停停掙不了幾個工分。
   李叔大女兒和我是小學(xué)同班同學(xué),和李叔一樣人高馬大。性情溫順,老實巴交,遇上什么事都忍氣吞聲。班上一只小鵪鶉都敢跳她腦袋上拉屎撒尿。連學(xué)費、書本費都不知欠到猴年馬月才能還上的家庭,你有底氣和有錢人理論人權(quán)嗎?不捉弄你,上哪兒去找一個任人揉捏的軟柿子?“小女子,貓鼻子;貓鼻子,瓜娃子。”成了他們天天掛在嘴上洋洋得意的順口溜。李叔家的四個孩子一色兒超級補丁裝,一色兒欠書本費、班費,除了大女兒一色兒和誰也不說話。與他二兒子元元在路上迎面對撞上眼神,他神色張皇旋即避開。一閃而過的眼神里流露出卑怯、憂郁、渴望,和一種讓人不忍去觸及的迷離。他的內(nèi)心裝有多少愁悶、失意、自卑,就能從一晃而過的眼神里面體味出多少來。
   李叔一家老老少少六口,如何擠在兩間局促的茅草棚子里面生活,我一直好奇。為一探究竟,上街用廢品換來零食后,我便刻意從他門前一條便道經(jīng)過。門洞正對著的灶臺看得清一部分,其他地界兩眼一抹黑。大白天在戶外斗鋤把都顯得如此吃力,又如何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室內(nèi)來去自如,我更加好奇,便更多次從他門前經(jīng)過。結(jié)果依舊如此,兩眼一抹黑。
   李叔的飯量大得驚人,一頓吃得下兩三斤米煮的飯。母親談起兩三斤米做成的飯的時候,鼓睛努眼向著我在飯桌上,比劃出一個界與臉盆與腳盆中間的圓圈。他曾經(jīng)和人在郵電校食堂打賭吃飯,一口氣吃下了兩盒(伙食團盛飯的長方形盒子)米飯。母親和一群社員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那兩盒米飯不知究竟有多少斤兩,但那次他只差一口氣見了閻王。抱上肚子如一只冬瓜一樣躺伙食團地上滾來滾去,一個勁嚷嚷?lián)味嗔?,撐得命快丟了,多半熬不過后半夜就要去見閻王老爺去了。他沒見閻王,他對手差點氣得一口氣沒上了見了閻王。他贏了,白白賺了人兩盒白米干飯。咋不是打賭吃肥肉呢?緩過氣,他有些后悔當(dāng)初的草率了。
   第一次一大早領(lǐng)命去請李叔來家里幫忙,一路上我惴惴不安。我擔(dān)心他會拽住我問這問那,或者遭遇突如其來的另一些狀況。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到大門還未張口,便看見他提上鋤頭從里面走了出來。沒容我把話說完,他笑容滿面一口便應(yīng)承了下來,“老三,回去給媽說,我一會兒就來。”語氣中充滿了溫存、親切。整個人如釋重負,突然感覺就像一只逍遙自在的小燕子一樣輕快。
   父母還沒出門,李叔來了。在自留地那方一個勁呼喊母親。父親和各位打過招呼,泡過茶,將水瓶、茶杯和一包紅芙蓉香煙,放自留地一方的一張方凳上,出了門上班。母親臨走前一再囑咐一定要照顧好諸位。二哥給李叔指定好挖土方位,把木盒支好,工作開始。
   李叔幫忙不遺余力。累了,雙手握住鋤把,胸口頂在把頭上和二哥插科打諢閑扯上幾句,便算緩過了氣。二哥兄弟倆一個負責(zé)添土、解盒、搬磚、關(guān)盒,一個只顧埋頭使力夯土。兄弟倆配合得珠聯(lián)璧合無懈可擊。父母回家后,腳不沾地弄好飯菜擺上桌,一二而再而二三請不來幾位。菜熱過一道后,二哥兄弟倆盛情難卻放下了活計,李叔才不得不起身一同跟回家里。三人不喝酒,開開心心在飯桌上邊聊邊吃。幾碗飯下肚,幾斗碗菜一掃而光,便頭頂烈日又開始了下半場工作。
   三位揮汗如雨只顧埋頭忙碌手中的活計,似乎已經(jīng)全然忘記了抬頭打量一下時辰。到父母又一次請吃,七八十米外李叔家的茅草房、啞巴堰蘋果園,已經(jīng)變成了黑壓壓山包一樣高低起伏的幾團影子。他們就像商量好過的一樣,絲毫沒有打算停工吃飯的跡象。好像今天不連更曉夜把需要的磚坯打完絕不收兵。菜熱過一道又一道,父母輪番請上一次再一次,幾位一口一句應(yīng)酬父母親,手頭的活計一點不帶耽擱。父母無奈地站在一邊束手無策。蘋果園、李叔家茅草房不知在什么時候,偷偷扎進了漆黑的夜幕,努力也從中搜羅不出它們的痕跡,二十米外的曾家竹林攀,變成了它們先前的樣子。
   父親再一次敦促,語氣從哀求已經(jīng)變得有些像是命令。他們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李叔一鋤頭挖上了裝土的戳箕。父親沖上前,一把奪過李叔手中的鋤頭,勒令二哥兄弟倆立即停工。對于父親的美意,他們實在再難找得出敷衍的理由,不得不草草收拾工具,隨著父親回了屋。
   晚飯在歡樂的氛圍中,持續(xù)到十點過后。李叔佝僂著寬實的后背,雙肘撐在桌面托著臉龐,神情有些萎靡,一個勁打哈欠??吹贸鰜硭呀?jīng)疲憊不堪。二哥盡管意猶未盡,但聊客們包括他自家兄弟,一位位顯然也已失去了先前一唱一和的精力和熱情。一行人起身告辭出了家門,向著夜色中走去。
   后來家里需要土磚,母親便會差我去請李叔。只要在家,他便一口應(yīng)承。母親的心思我明明白白,只是沒有說破。我很樂意去請他,哪怕天天去。這樣最起碼在那個“三月不知肉味”的家庭里,有他可以飽飽地撐上幾頓美食。吃了美食,他才有足夠的力氣去為那個千瘡百孔的家庭沖云破霧披荊斬棘。
   七九年臘月末家里最后一次翻修土坯房后,再沒有請過李叔幫工。修樓房那年,他得知消息又趕來幫過一次忙。土地下戶后,連想在路上看看李叔都成為了一種奢望。也不知以助人為快安貧樂道的瞎子李叔,和他一家人后來是一種什么樣子的境遇。衷心祝愿好人好報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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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李老師記述家鄉(xiāng)一位視力近于失明老人的作品,讀后叫人五味雜陳唏噓心酸。“李叔”那艱辛的光景、不幸的命運,他那憨厚善良的身影在人眼前久久不散。李叔雖視力已經(jīng)喪失,但他的人品高尚心地良善,身體也較為壯實,樂于助人不辭勞苦。而他的從不迷路從不走岔道這特長甚止比健全人還嚴謹還令人驚嘆。一個被人稱做“瞎子”的人,生活常態(tài)卻能這樣準確無誤,而且養(yǎng)活著一大家人,著實令人欽佩。盡管生計的艱辛使他的孩子們有自卑感,衣著也分外簡樸,然李叔的人格熏陶下的孩子卻都象父輩一樣善良厚道,貧苦生活讓他們變得更加內(nèi)斂自律,這也與家境好的孩子有很大不同。作者真實地反映了一個時代中的一個典型人物,頌揚了善良勤勞的美德,同時提倡應(yīng)同情弱者助人危難,這是本文十分可貴思想導(dǎo)向,有很大的社會教育引導(dǎo)作用。藝術(shù)手法上,作者采用白描的手法,擷取幾個典型事例展現(xiàn)人物性格,語言中方言的運用,使生活氣息濃郁人物形象更為豐滿。散文不散,結(jié)構(gòu)嚴r謹中心突出,敘述條理清晰無雜蕪之嫌。全文滲透著一種淡淡的悲劇氛圍,悲劇中包含著正氣和希望,是一篇既有思想內(nèi)涵又有美學(xué)價值的好文章。佳作推薦共賞習(xí)!【編輯:劉銀科】

大家來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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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樓        文友:劉銀科        2020-08-06 08:10:49
  人雖“眼瞎”,而品行高尚心腸善良,從不與人計較,更不沉倫,獨力擎天樂觀生活,助人為樂的李叔,令人欽佩,他那頑強堅韌、寬厚包容的人品堪比健全人,也是我們應(yīng)該學(xué)習(xí)的榜樣!感謝賜稿,期待老師推出更多大作支持!
回復(fù)1 樓        文友:李建志        2020-08-06 08:20:27
  辛苦了,劉老。為了自己熱愛的文學(xué)事業(yè),筆耕不輟韋編三絕。令晚輩欽佩莫名。
2 樓        文友:劉銀科        2020-08-06 08:38:07
  希望社會各界人士能給殘疾人以應(yīng)有的尊重而不是鄙視!給他們溫暖關(guān)懷而不是冷漠甚止嘲諷!
3 樓        文友:黃金山        2020-08-06 08:44:54
  學(xué)習(xí)!文章人物很高尚!
活到老學(xué)到老
回復(fù)3 樓        文友:李建志        2020-08-06 09:13:14
  謝謝黃老關(guān)愛,點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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