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鄉(xiāng)間人物小記·二(散文)
一、張裁縫
張裁縫的裁縫鋪緊挨在父親磨坊邊上,我們常常去光顧她的裁縫鋪。鮮艷的衣料,做好的衣服,常惹得我們眼紅。母親說,等過年再給你們每人做一身;于是,我們天天盼著過年。
張裁縫,是村彎彎里張家的閨女,三十歲了一直沒有結婚。她長得特別漂亮,眼底下有一顆黑黑的痣,三十歲還沒出嫁,在村里人眼里那簡直就是天大的事情。
村東王家的姑娘跟人跑了,還不到十六歲,據(jù)說被一套新衣服給騙走了,是不是也不得而知。十六歲的姑娘家知道什么,何況那個年代也確實沒見過一套像樣的新衣服。我在想,大概張裁縫是不會輕易被“騙”走的。她自己就能給自己做衣服。面對村里人的流言蜚語,母親說的最多的是“穩(wěn)重、規(guī)矩、好姑娘”這幾個詞語。又念叨說“手藝又好,對于前來說親的人家,她看不上,也是情有可原的?!?br />
那年過年,母親在張裁縫的鋪子里給我們仨每人做了一套玫紅色的衣服。年后的夏天,三十一歲的張裁縫出嫁了,人人皆知。她嫁到炭山嶺去了,她的夫婿還是煤礦的工人,能領工資,這才是村里人念叨不完的新聞。
從此,張裁縫的鋪子空了。
幾年后,聽母親說起張裁縫,說煤礦發(fā)生事故,她的夫婿在那次礦難中去世,留下她和兩個兒子。村里人都說,她眼底下得那顆黑痣壞了事,說那是接淚痣。
我上班后,在一次天堂走華藏寺的班車上遇見了她。她還認得我。大概是因為,我從小也沒怎么變得緣故。我們打了招呼,彼此也沒有什么話可寒喧,她明顯沒有我小時候那般好看。
或許,她本也沒變,只是我已經不是那個我了。歲月總是給我熟悉的人和物留下痕跡,讓我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成長與變化。
二、雷老師
我上一年級的時候,我們的村校還沒建起來,我和同村的幾個學生都去科拉學校上學,大概有一小時的路程。大人們一年三百六十天忙著自己的事情,也實在無暇顧及我們。
有一次發(fā)洪水,正趕上放學時,有家長接的孩子才可以回家。校門被鎖上了,天快黑了,同學們陸續(xù)被接走,而我一直都沒人來接,最后班主任把我領給同村的嬸子了。
我上三年級的時候,村校建起來了,學校里只有兩個年級,一年級和二年級。我家隔壁的村校歷來是男老師在管著,像一個廟王爺,守著一個廟。
雷老師的從天而降,給孩子們帶來了“一絲活力”。雷老師的辮子特別長,只是沒有小芳的辮子那么粗。她不是我們小村落土生土長的姑娘,她來時穿著流行的牛仔褲,白白的皮膚,格外好看,一下子吸引了全村老少的眼球。
她是跟她繼父過來的,她的繼父是我們村子里的雷家大大。顯然,村里人愛急了這個會講普通話,又有學問的女教師。
聽她媽說,她上學的時候英語特別好。我上初一的時候,天天拿著課本去她家問單詞的讀音,她教完,我怕自己忘記了就在下面用漢語作標記。比如:花的單詞,我就在下面標記“父拉我”,足球,我就標記“斧頭包”。
六一的時候,她帶著孩子們和教給孩子的舞蹈節(jié)目去科拉學校匯,她的節(jié)目和她一樣,是驚艷的。
“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辮子粗又長……”我一度懷疑這個歌就是唱給雷老師的。
三、尕姐姐
尕姐姐是我的堂姐,是我二伯父的女兒,小的時候,我常跟著她一起上學。
那個時候上學,我們每人裝一酒瓶子茶到學校,用于午餐,茶就著饃饃吃。夏日天氣炎熱,我的茶喝完了,實在渴,就跑到她的教室門前跟她要茶喝,有時候她渴了,也跑來找我要茶喝。
我的記憶里尕姐姐的手上一直生凍瘡,二媽媽給她縫了兩個大套袖,特別厚,特別大,里面是羊羔皮的那種,外面放一塊好看顏色的布料,也不難看,但尕姐姐總覺得那是她的負擔。
冬日里的天氣特別冷,走到村口的下灣梁梁上,尕姐姐就迅速的在地里刨開一個坑,把一只套袖埋進去,然后在上面做一個標記。再套著另一只套袖,輕松的去學校了;似乎那只套袖有千斤重,下午回家再把那只挖出來,戴兩只回家。
尕姐姐特別能吃苦。喂豬、割草,我的記憶里她什么都會做;有一年的暑假,父親在大灣村挖金子,尕姐姐的外婆就在這個村子里。我跟著尕姐姐去山里挖藥,我不認得那些草藥。只大約認得黃花的“槐子”,見個開黃花的就喊,“尕姐姐,你看,這個是不是?”她答,“是的”,我就開始挖。喊累了,她也答累了,再不理我。等我們休息的時候,她打開我的藥袋,把我的那些寶貝往外扔,“這個不是,那個也不是”。而她藥袋里全是鼓鼓囊囊的草藥,黃花的、紫花的,回家都涼在院子里。假期結束,她的學費也就湊夠了!
她的勤勞,并沒有持續(xù)她的上學夢,很快中學畢業(yè)的尕姐姐就輟學了。
四、老師和同學
年少的時候,在科拉學校上學,中午是不能回家的。早晨從家里出來,書包里塞一個母親蒸的花卷子或者是她鍋里烙的干糧,再找一個父親喝過的空酒瓶子裝一瓶子茶,就是一天的口糧了。那時候的大人們忙,哪顧得上你,能上學就不錯了。
一路上,一邊念書,一邊背著書包往學校奔。尕蘭是我那時候的好朋友,我們幾乎都是一起上學的。她有時候,到我家里喊我;見我頭發(fā)還沒梳好,就在一旁等我;我的頭發(fā)疵毛亂砸的直接梳不開,母親就罵。一邊梳一邊罵,直罵到我自己會梳頭發(fā)為止。
那時候,并沒有聯(lián)系方式,我和尕蘭約定在三叉路口的一個路上畫道道。早上我走到路口,看地上有道道,就知道她走在前面了,就趕緊跑著追,如果道道不在,就知道她還在后面。我在路口畫一個深深的道道,往前慢慢走,等著她追我。
我們把裝好茶水的瓶子烤在老師們的火爐子上,在教室門口排著長長的隊,背誦課文。課文是背的滾瓜爛熟的,用老師的話說就是“瓦罐里倒核桃--嘎達達的背下來”。背得不熟,她是不會客氣的。把書一扔,你就得再去背誦,背過去了,老師就在課文標題邊上寫一個“背”字。
語文老師,是一個漂亮的女老師,舞跳得也好。
那時候哪有錢買本子,我們每天爬在操場里練習寫字。有時用木棍,有時候拿著費電池上砸下來的鉛棒,那鉛棒上的鉛把手染得格外黑。我們特別開心,或上課,或玩耍;都是開心的,從不知煩惱為何物。
渴了就那瓶茶,餓了就是包里的那塊干糧,別無他物。夏天的時候,天太熱了,瓶子的茶喝完了就去老師跟前要水喝。男老師們粗心,有時候茶壺里一點水都沒有,再不要說給我們裝水了。女老師們的茶壺里有茶,一個同學要上一瓶子就滿到處喊,某某老師有茶里,我們就排隊去要茶。學校里的女音樂老師,格外溫柔,她會拿出一大包橘子粉,倒進我們的瓶子里,再加溫開水,一瓶子橘子汁就成了,那是我們莫大的幸福,那個夏天我們會因為那瓶橘子汁而歡呼雀躍,孩子們是如此容易被滿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