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保管室(散文)
房東一家在飯桌上念叨得最多的保管室,是一家在保管室舊址基礎(chǔ)上改造而成的小賣鋪兼茶館。它距離房東家兩百米遠近,背倚大名鼎鼎的尖山公園,左濱泓崢蕭瑟的天然水庫,右臨直達宜賓、自貢的通衢大道,可謂是依山傍水左右逢源。之所以在生產(chǎn)隊解體后人們一如既往稱其為保管室,全然源于當?shù)厝诵闹幸环N難以割舍的情感,為了紀念那段艱苦卓絕的崢嶸歲月人們延續(xù)了它曾經(jīng)的稱謂。
保管室是一幢一字形布局的紅磚青瓦平房,長五十、寬三十米,室內(nèi)分成兩個部分,正對大門左邊是茶牌室,約摸一百二十平方米,里面擺放了七八臺機麻、幾張小木桌和一些新舊、款式、大小不一的椅子、板凳;右邊是一個簡陋的小賣鋪,約摸三十平方米,齊櫥窗內(nèi)壁擺放了一個色澤斑駁的老式方柜,柜面隨意擺放了幾個裝有小食品、炒貨的玻璃罐子;逼仄的售貨通道正對面高聳著一個兩米多高的落地式老式隔柜,柜臺背面安放了一張守夜用的老式大木床,地面七顛八倒塞滿了壇壇罐罐、各種雜碎,不熟悉的人去里面很容易摔跟斗。門前的水泥壩子約摸有三百平方米,晴好天氣,茶友、聊客們會把小木桌搬壩子上,一邊曬太陽一邊聊天、喝茶、做針線活、照看自家小孩子玩耍。
保管室老板姓劉,是一位五十歲出頭的瘸子,人情練達幽默風(fēng)趣,對每一位客人熱情周到,除了雙腿不便看上去和正常人沒有任何區(qū)別。聽房東講,他與老劉兩家是葭莩之親,俗稱“老遠門子親戚”。
不知出于何種緣故老劉一直和嫂子、侄兒吃住在一起,保管室來來去去兩年我從未見過他兄長、婆姨、子女。我也從未向房東一家打聽過他的情況,我歷來憎惡在背后議論別人,對別人的隱私刨根問底,總感覺和一位調(diào)嘴弄舌的事婦沒什么兩樣。
男房東讓我欣賞的也是這點,他從來不在飯桌上參與進女房東、兒媳婦熱衷的生產(chǎn)隊誰與誰賣俏行奸的話題,也從來不對道聽途說的任何事件未風(fēng)先雨,即使在保管室和人鬧矛盾受了委屈他也掖在心里。女房東常常在飯桌上陰陽怪氣含沙射影,可無論如何奚落他全然當成馬耳東風(fēng)一笑了之。正是如此一種不哼不哈的態(tài)度,使得女房東拿捏不準他在保管室韓壽分香那些風(fēng)流韻事是否屬實,在飯桌上沒少費心思投石問路敲山震虎。
男房東大姐夫、大侄兒、三姐夫是家里???,每次上山做客,一準在家里坐不住,和房東一家打過招呼一閃便沒了蹤影。到午飯點男房東去保管室請回家,飯碗一丟立馬又沒了人影。保管室對他們而言如數(shù)家珍,打年輕他們就在那里進進出出。每次他們上來,男房東便乘間抵隙加入進去。到鴨兒凼叢林深處放羊的苦差事自然而然落在女主人,繼而半認真半開玩笑轉(zhuǎn)嫁在兒媳婦肩上。反正女房東每天要做的活計十個指頭數(shù)不過來,而兒媳婦不打麻將,成天帶著她的文文樓上樓下、水泥路、竹林攀東游西蕩。
男房東是保管室人人談虎色變的“收割機”,不是老板好說歹說連勸帶拽,沒有幾位牌友敢同他同桌競技。和他打牌十之八九是肉包子打狗。男房東年輕時是保管室??停_創(chuàng)過五天五夜不下桌的記錄,最終倒在牌桌上才不得不忍痛割愛。從保管室出來后,他去了宜賓某建筑工地,因為心肌缺血重新回到家里幫著媳婦帶孩子,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wù)事。擔(dān)心余燼復(fù)燃,女房東掐斷了他的財路,將經(jīng)濟大權(quán)一手獨攬。他打牌的本錢一是仰仗兩個女兒逢年過節(jié)、過生孝敬,二是三月桃花節(jié)和女房東出外幫農(nóng)家樂打一月短工(幾家農(nóng)家樂只在桃花節(jié)有一月生意)。他無出其右的烤兔手藝與女房東招徠客人的獨門絕技在農(nóng)家樂有口皆碑,沒有哪家老板甘心放棄他倆成為為別人招財進寶的殺器。與年輕漂亮的農(nóng)家樂女老板鄭豆兒打情罵俏的風(fēng)流韻事,不知被誰嚼進了女房東耳蝸,從任何角度分析,都很難找出女老板投懷送抱與比自己大上十幾歲的半條命烏云楚雨的理由,女房東卻一口咬定。失去理智的女人、矮人觀場的媳婦看上去真的有些可怕。
從表面上看又的的確確有諸多讓人不得不懷疑的地方。自從他被親戚提攜進公社獸防站后,每次出門給分片負責(zé)的牲口打預(yù)防針之前,他會用香皂將全身上下洗上一次,手、臉連耳朵眼也涂上油脂,對著鏡子一絲不茍修剪鼻毛,頭發(fā)、鬢角一根根捯飭,末了噴上一層發(fā)膠。讓人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的是還脫了臭襪子坐院落中間洗腳!大白天你洗腳干嘛?走村串戶是去給牲口打針不是陪牲口睡覺。都不知他搞的到底是防疫工作還是育種工作?放著另一條路次次打保管室路過,下午完工不回家,總會去保管室待上一陣子,不是有女鬼在保管室勾他魂是啥?
去保管室買煙,老劉侄兒便會拽住我閑聊,邀我上家里喝酒吃飯,我都以各種理由一一推托。發(fā)自內(nèi)心不想與沖州過府的社會青年扯上一丁點兒瓜葛。一天打牌下來被他和母親一左一右拽著膀子拖我去家里吃飯,飯桌上他給我講起了他瘸子叔叔和小賣鋪的由來,瘸子叔叔七十年代挑上挑子在周圍幾家學(xué)校門前擺攤設(shè)點賣炒貨、小食品,八零年土地下戶,生產(chǎn)隊出于對殘疾人的提挈,將小賣鋪以六百元價格賣給了他,他四處籌措了一些資金將保管室改造成為小賣鋪兼茶館。數(shù)年來都是侄兒晚上幫著守攤子,早晨六點騎自行車上小食品批發(fā)市場替他進貨,從保管室開始營業(yè)他們兩家人便吃住在一起,幾年前兩家人出資將小賣鋪邊上的老房子改造成了一樓一底的樓房。他只字未提他父親,也未談及老劉是否成過家,還有保管室是不是由兩家人合伙經(jīng)營。這番促膝長談讓我感慨萬千,真沒想到一位女房東嘴里不依本分的二流子還這么義氣、孝順,一位嫂子竟然主動將與己關(guān)系不大的殘疾叔子當成家人供奉。而這一切我過去只是故事、小說里見過。
農(nóng)閑、雨天,男女房東、媳婦便會帶上孫子文文去保管室打發(fā)時間,而我寧愿待在家里閑得無聊也不隨他們一道前往。平素去保管室買煙我也不做過多停留,買了便匆匆離去,我可不想平白無故招惹上刁風(fēng)弄月拈花惹草的糟心事。女房東、媳婦那兩張空穴來風(fēng)的事嘴自己三親四眷林四孃都不放過況且我一四海他人。
林四孃是女房東最小一個兄弟的媳婦,兩口子家里種了少許農(nóng)田,一年一多半時間閑在家里無事可干。每天一早林四孃趕車把小女兒送去貢井幼兒園后,一天里唯一的消遣就是吃過午飯去保管室湊牌局。女主人兄弟原本在家里干木匠,某一年和男主人去宜賓某建筑工地摔折了腿后便一直在家休養(yǎng),每天陪著媳婦去保管室當觀眾消磨時間。到六點鐘校車將孩子送到保管室,一天的光陰便算圓滿結(jié)束。關(guān)于林四孃,女主人說得比較隱晦,自然而然與她我保持了適當距離。
第一批一千六百只雞臨近長成禍從天降,見天死上幾十只,房東一家和我面對突如其來的狀況一頭霧水束手無策。帶上樣品上公社獸防站打聽,才知是遭遇了與豬的“藍耳病”具有同等毀滅性的禽流感,急買回針藥亡羊補牢。正在保管室打牌的林四孃得知消息丟下牌局立馬帶著牌友趕了過來,幫著我和房東滿圈里追雞,一只只捉來挨個補打了一次預(yù)防針,從坡上捉了八百只分到坡下另一個雞圈,減少了交叉感染的可能。從中午腳不沾地忙到晚上,衣服、裙子甚至頭發(fā)上沾滿贓物,小腿、手臂被雞抓了一道又一道鮮紅的口子,累得人困馬乏身心俱疲。這次事件對我觸動很大,也對林四孃、諸位牌友和保管室有了重新認知。也正是林四孃和幾位牌友不遺余力拔刀相助,第一批雞的一半幸存了下來,也留給了我東山再起的機會。林四孃等人之后從未提過這件事。也許在她們看來鄰里之間扶危濟困責(zé)無旁貸,但我不能沒心沒肺,上保管室陪她們打麻將也許是最好的報答,保管室在我心里倏忽間變得敞亮高大起來。如果沒有保管室,我無從認識她們,也無從從中獲益,更無從洞悉這波在有些人看來游手好閑的鄉(xiāng)人玉潔松貞坦蕩如砥的內(nèi)心。
令人感懷的不只是林四孃和幾位牌友兩肋插刀,更貴在其他牌友、茶友乃至一面之交的看客們重情重義雪中送炭。第一波雞出欄后,行情低迷,銷路不暢,按當?shù)厝说囊?guī)矩,土雞、飼料雞一個價我定會血本無歸。保管室老板老劉、萍水相逢的諸位老鄉(xiāng)想方設(shè)法幫忙解決銷路。兩位農(nóng)家樂老板得知情況后三天兩頭讓往農(nóng)家樂送雞,不講價,不復(fù)秤,甚至都懶得上門考察一番土雞真?zhèn)?。放著八元一斤的飼料雞買十五元一斤的土雞,對于當?shù)叵M水平而言,一般的老板不會去干,他以假亂真以次充好同樣混得風(fēng)生水起,何苦給自己找麻煩。一斤漲上一倍價格,最起碼你得淘神費力給一位位消費者一個心服口服的交代。
房東家臨時急需小宗調(diào)味品,我和房東兒子買香煙、啤酒,女房東、媳婦給文文買零食,為雞場買糧食、紅苕、玉米、交流養(yǎng)殖技術(shù)幾乎都去保管室。遇上各種各樣的突然問題時,牌友、茶友們也總是不遺余力出謀劃策幫著解決問題,保管室就好比一個同舟共濟的大家庭。保管室是這個山村附近十幾戶人家排憂解難、休閑娛樂、聯(lián)絡(luò)感情、款待客人、消磨時光不可或缺的方便之門,離開了保管室他們的生活一無是處,買瓶醬油也得趕上幾里路。
每年臨近過年,外出打工、客居異鄉(xiāng)的游子便會提前趕回山村,從大年三十到正月初六,每家每戶老老少少除了吃飯、睡覺時間齊聚保管室。過年的保管室七天六夜人山人海燈火輝煌。小孩子在門前的水泥壩子放煙花鞭炮,大人們或坐在一旁品茶聊天,或各出一道菜猜拳行令推杯換盞,或邀約一起打麻將、撲克,就連克勤克儉的女房東也會主動帶上兩個女兒、兒子、媳婦加入到抓雞隊伍行列。仿佛不去保管室和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鬧騰上幾天幾夜就會掃了大家的興,就算不上過年。
第二波雞喂了六個月糧食,分階段注射了禽流感疫苗,臨近出欄再次遭遇禽流感功虧一簣。將僅剩的十幾頭大耳朵羊以一萬元作價處理給了一位上門來的羊販子,我回了成都。一直念叨經(jīng)濟寬裕一些的時候回去拜會諸位老鄉(xiāng),一直因為手頭拮據(jù)未能成行。到如今,前塵往事依然時時攪動著我的心扉,常常把我從夢中喚醒,只想對平昔無微不至關(guān)懷、提挈我恩同山岳的父老鄉(xiāng)親真誠地說一聲:其實,在我心里一直裝著你們,一直念著你們,與你們與保管室那段樂以忘憂的日子念慈在慈無日或忘!
2014年10月18日,深秋,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