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休假，老婆說，她店里的東安雞不好吃，想要嘗嘗我的手藝。我一聽，自告奮勇地去外面買雞。要知道，我平時最不愿意上街買菜。
　　 騎車來到黃泥井市場，一眼看見旁邊一個老頭的竹籃里趴著兩只大黃雞。我是農(nóng)民出身，對雞還是比較了解的，乍一看雞的羽毛，有點像土雞，再一摸雞爪，感覺軟棉棉的，似乎不像。真正的土雞，爪子當(dāng)如鷹爪般堅硬。再一問價格，二十二元一斤。不貴。我知道，真正的土雞價格起碼三十元以上。所以我認為這雞應(yīng)該不是土雞，最多算是山地放養(yǎng)雞。
　　 正在考慮買與不買，這時，旁邊來了一位美女，她一看老頭竹籃里的雞，也是明顯發(fā)生了興趣。提著雞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一副行家里手的樣子。但看得出來，她似乎也不太確定，正這時，老頭哀傷地說了一句話：“這確實是我家養(yǎng)的土雞，我都是一個快死的人了，不會騙你們的。”
　　 俗話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聽后仔細打量起這個老人，只見他光著腦袋，胡須花白，皺皺巴巴的衣服，如同他滿臉的皺紋，彎曲干瘦的身子略顯顫巍，似乎一陣秋風(fēng)，都會將他吹倒。我不敢確定他能活多久，估計一經(jīng)摔倒，再也爬不起來。
　　 就這樣，他一句“將死”之言，狠狠戳中我們內(nèi)心的柔軟。我和那美女不約而同地決定：買！
　　 當(dāng)時，我和那美女都沒帶現(xiàn)金，老頭又不懂微信收款，最后還是我去旁邊的糕點鋪買了一斤糕點，并兌來兩只雞的現(xiàn)金。
　　 老頭一邊抖抖嗦嗦接過我遞去的錢，吐著唾沫數(shù)了又數(shù)，一面翻來覆去驗看鈔票的真假，還再三問我們，這雞錢沒算錯吧，你們不會少算給我吧！
　　 “放心吧老人家，我們不會少算你一分錢?！蔽液兔琅惪谕暤鼗卮稹Ｐ恼f，面對一個“將死”的老人，我們怎忍心干出那種缺德事來。
　　 老頭一聽，這才把鈔票卷巴卷巴，小心翼翼地塞進貼身的口袋，末了，還用手按了按，這才彎腰提著那根小巧的秤桿和空空的竹籃，步履蹣跚地離去。
　　 老頭離開后，美女正在掃錢給我。這時，旁邊出來一位拄拐的老年婦女，只聽她大聲地告訴我們說：“你們上當(dāng)了，這個老頭是做生意的，他常年在這里賣雞，我們都認得他。他的雞八元一斤買進，二十多塊賣出，你們上當(dāng)了?！?br />　　 這婦女雖是好心告知我們真相，可我們好像并不怎么感激她，尤其她的嗓門太大，就像一只高音喇叭，仿佛要告訴全世界，我們兩個傻瓜，居然上了一個老頭的當(dāng)。
　　 所謂真相殘酷，忠言逆耳，如是也。
　　 看得出來，我和美女都有點后悔，也挺尷尬。不過，為了面子和那點可憐的自尊，我們硬撐著互相鼓勵，一個說：“這雞看著挺好的?。　?br />　　 “我看是不錯。”另一個附和道。
　　 我們心知肚明，但還是心存僥幸——這老頭以前是做過雞生意，但這兩只雞沒準(zhǔn)就是他家養(yǎng)的！
　　 事實證明，我們確實上當(dāng)了?；丶液?，殺雞去毛，開膛破肚一看，就知道這雞不是一般的差。盡管我使出平生所學(xué)和渾身解數(shù)，把這只雞做得色香俱佳，但我只嘗了一塊，就絕望地明白，這雞確實難吃。善解人意的老婆怕我失望難過，說挺好吃的，至少比他店里的廚師做得好吃。
　　 后來，我又幾次去黃泥井買菜，每次去，目光不自覺地搜索那個賣雞的老頭，結(jié)果每次都看見他呆坐在附近的某個地方，那把似乎跟他一樣老的竹籃里總是趴著一只或兩只雞，在竹籃的旁邊，躺著那桿孤獨的秤。老實說，除了有點后悔上當(dāng)，我倒并不怎么怨恨他，心想一個人老成這樣，還在為生活奔波，也確實不容易。
　　 直到那年冬天，在黃泥井市場門口遇到一個熟人。那熟人主動向老頭打招呼，問他今天賣了幾只雞了。因為天氣寒冷，那老頭用衣袖抹抹流出的鼻涕，睜開被風(fēng)吹紅的混濁雙眼，苦澀地笑笑說：“今天還沒開秤呢?！?br />　　 后來熟人告訴我說，這老頭挺可憐的，老伴去世得早，他辛辛苦苦把三個兒子養(yǎng)大后，又先后幫他們?nèi)⒘死掀?。后來老人老了，病了，干不動農(nóng)活了，想讓三個兒子媳婦出錢出糧贍養(yǎng)他。結(jié)果三個兒子在老婆的慫恿下，都說老頭偏心。大的認為老頭偏袒小的，小的認為老頭偏袒老二，老二則說老頭偏袒老大，總之你推我，我推你，沒有一個人愿意出錢出糧。老頭沒辦法，只好每天撿破爛養(yǎng)活自己。有人看他可憐，就給他出主意，去市場販雞——每天從市場里批發(fā)幾只雞，然后拿到市場外面賣，對人謊稱是自己家養(yǎng)的，結(jié)果每天都能賣出幾只。后來時間一長，買菜的人都認得他了，他的雞再也賣不出去了，只偶爾遇到不識貨的新顧客，才可以賣出一兩只。但不管怎樣，他好歹也能養(yǎng)活自己。
　　 “那當(dāng)?shù)氐拇甯刹烤筒还芄苓@事么？”我氣憤地問。
　　 “怎么不管？也管過。有人實在看不下去，就向村干部反映情況。村干部也來處理過，三個兒子呢，表面答應(yīng)輪流贍養(yǎng)，可等村干部一走，他們又不管不問了。還有人勸老頭去法院告三個兒子，老頭說，家丑不可外揚，自己活一天算一天，等哪天不想活了，一根繩子上吊就完事。”
　　 熟人說到這里，一聲長嘆：“兒女不孝，真是作孽啊。”
　　 我聽了心里非常難過，待那位熟人走后，轉(zhuǎn)身來到老人身邊，說：“老人家，給我來只雞?！崩项^顯然不記得我了，興奮不失感激地抹掉鼻涕，熱情地說：“我這土雞便宜賣給你，就二十塊錢一斤，你看怎么樣？”
　　 “行，你說多少就多少?！蔽抑览项^賣的不是土雞，但我自信，憑我的技藝，只要是雞，我一定能夠做出一道屬雞的美味佳肴。
　　 付款后，我提了雞走出十幾步，又情不自禁地回頭張望，只見老頭依然呆呆地坐在寒風(fēng)里顫抖。那一刻，我再也邁不動腳步，心里想，即便我每天買他一只雞，也是不能解決問題的，我還得幫他做點什么?？墒窃趺磶湍?，我得好好想想，但我相信，總會有辦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