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人間美味(散文)
世人都說人間最苦是孤兒寡母,那年,這悲慘的命運就落在了我和母親的頭上。在漫漫的人生歷程中,那年的一頓飯食,僅僅是蓮花白做成菜和湯,那份溫暖,那個美味讓我刻骨銘心,忘不了呀!忘不了!成為我成長和認(rèn)識人世間的定格。
我的家,原來是在四川省古藺縣白砂區(qū)農(nóng)村一個偏僻的小山村,那里與貴州省畢節(jié)地區(qū)不遠,是兩省交界地。
上一個世紀(jì)的1960年,正是國家三年困難時期。農(nóng)村饑荒尤其嚴(yán)重,那年,我五歲。
記憶比較深刻的是那段季節(jié),應(yīng)是秋冬之交,整天沒有陽光,天是陰沉沉的,且多伴著細雨。
村里不斷有人經(jīng)受不住饑餓的折磨便死了。我爸爸在農(nóng)村教書,就是在那個時候死去的。那時小小的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死。爸爸都死了,我還去叫爸爸,爸爸躺在正屋中央,臉上蓋著一張白紙,我叫爸爸,叫不應(yīng),就拿開蓋在爸爸臉上的白紙,極力大聲的喊著:爸爸,爸爸,爸爸呀!爸爸哪有應(yīng)聲,我呆呆的看著爸爸那蒼白的臉,眼睛閉著的模樣,我不知道爸爸是死了,心里有種莫名的恐懼!這是我回憶起爸爸最后的情景和模樣。
山村里的人們,都被饑餓折磨著,我的童年沒有了兒時嬉戲的歡聲,在凄風(fēng)冷雨,瀝瀝淅淅的天幕下,只聽見人們哼唱著憂郁古老的歌謠。
有一次,我聽見我弟弟發(fā)出了脆脆的、甜甜的、響亮的動人的笑聲,這還知道是怎么回事,一看,原來是大人給了他一個小小的帶根的紅薯。這是我記憶中弟弟的笑聲,也是我聽見弟弟最后一次的笑聲,因為以后弟弟就不見了。為了保命,年長的長輩們背著我母親把弟弟送人了,以后是死是活就不知道了。
當(dāng)時我母親瘦得皮包著骨頭,走路也要柱著棍子。我外公外婆擔(dān)心我和母親在鄉(xiāng)下會撐不住,就把我們母子二人接到了馬蹄鎮(zhèn)街上,因為外公外婆有點口糧供應(yīng),兩個人的糧,四人共用,也可以渡一下難關(guān)。
也不知道老人們是怎樣商量著以后的生計,忽然有一天,外公外婆背上了一些行囊,我和母親,在表叔姜登仁和幾位親友的相送下,沿著街邊的小河,在荒野里的小路上走呀走,走到了與大河交匯的地方,那里叫大河口,那條大河就是赤水河。天陰沉沉、灰蒙蒙的,相關(guān)的幾個親友和我們道別。我和母親、外公外婆、表叔就上了一條小船,只聽梢公吆喝了一聲號子,船就向著河中駛?cè)?。?dāng)時,小小的我,總感覺那河好寬好大,水好急,說不出的恐懼和驚奇!一會兒船到了對岸邊,我們就踏上了貴州畢節(jié)的地盤了。那個年代許多邊遠的村、鎮(zhèn)都未通公路,在表叔的帶領(lǐng)下,我與母親、外公外婆一行五人,開始了漫漫的長途跋涉。
親友們支助了我們一些干糧,在山路上困了餓了就用柴火烤來充饑,每天都有計劃的路程,因為要趕在天黑時到達村鎮(zhèn)投宿。我們就這樣走呀走呀,在路上,外婆告訴我:“我們要到貴陽舅舅那里去,舅舅要把我們遷到貴陽,舅舅在貴陽開拖拉機哩,到了你舅舅家,我們就有吃的了。”
那時的我,印象中舅舅是穿中山服的,所以在路上一看見遠處有穿中山服的成年長輩,我就說:“外婆,外婆,舅舅來接我們了”,外婆牽著我的手說:“舅舅家還遠著喲”。
不知過了幾日,我們步行到貴州大方縣,在大方住了一宿,第二日清晨,用盤纏(路費)乘上了到貴陽的客車,表叔又自個步行返回四川古藺馬蹄鎮(zhèn)去了。
經(jīng)一天的乘車顛簸和轉(zhuǎn)乘汽車,我和母親、外公外婆到了貴陽北郊的沙子哨農(nóng)場。那天也是陰沉沉的,已是黃昏時段了,我們在坑凹不平的馬路上走著,我那穿中山服的舅舅,還有我舅媽,在路上接著了我們,我好歡喜好心奮。
到了舅舅家,舅媽立即給我們做飯。吃飯時,舅媽把我抱在懷里的,那菜有鹽味,也有點油味,好香好香;那湯,也好香好香。其實就是一個菜,是蓮花白(學(xué)名叫甘藍)一起煮的菜和湯,那一刻,真的覺得好幸福!
那一頓飯食,白米飯,蓮花白做的菜和湯,那個美味,那個香味,是我童年最深刻的記憶,這記憶伴著我一生。在那個年代,我是這樣活過來的。
苦難辛酸中的幸福,永遠永遠,銘刻在童心上。以后我的童年、少年,是在舅舅家渡過的,曾記得舅舅為了顧家人,也曾經(jīng)有一次餓昏了的經(jīng)歷。
人間雖有災(zāi)難,但人間更有摯愛親情。那頓飯食,那個美味,那個幸福的感受,以后再也體驗不到了。
我稍微長大了些時,母親和長輩們告訴我,我爺爺奶奶,大伯伯大伯娘,二伯伯都相繼在那年死去了。
以后,我問我母親,我弟弟到底還在不在人世,母親痛苦的回憶著說:“弟弟被送給人家一段時間后,當(dāng)時的生產(chǎn)隊長劉紹賓安慰說,筷子是一對,能救一個是一個吧”。此后,我也不敢再問母親了,因怕母親難受呀。
每當(dāng)我回憶起弟弟那脆脆的甜甜的笑聲,我就會哭起來。
我成年工作了,回故鄉(xiāng)時,打聽了村里的親戚和長輩,長輩們說:“我弟弟是死了的”。
我是在這種苦難歷程中,這種記憶中長大的,慈悲與關(guān)懷深扎于心,也是我對人間的感知,維護和培養(yǎng)著我懂得做人應(yīng)有的善良和本性。
當(dāng)年,一直護送我和母親、外公外婆到了貴州大方,把我們送上客車后,又步行返回四川古藺馬蹄的表叔,已從鄉(xiāng)衛(wèi)生院退休了多年,已是古稀之年了。表叔是中醫(yī)生,所以仍不時有鄉(xiāng)親找他看病。表叔一生秉持著踏遍山鄉(xiāng),為人治病的善行理念,愿表叔健康長壽。
我的外公外婆,舅舅早已過逝了許多年了。愿外公外婆、舅舅在地母的懷抱里安息!也借此祈愿那些在災(zāi)難年代里,為著關(guān)懷晚輩,節(jié)衣縮食,已逝去的先輩們,在地母的懷抱里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