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暖】候鳥(散文)
驚覺,我已經(jīng)十七年沒有見過家鄉(xiāng)的春了。
突然覺得心頭一顫,放眼望去,除了山上常青的柏樹,便只有幾塊稀散的油菜地零零落落地生長著。叢叢枯草并未從隆冬里蘇醒,幾只大白鵝悠閑地邁著步子,偶爾伸著長脖子,望望水田里撲棱著翅膀追逐的麻鴨?!案?,嘎,嘎……”麻鴨們跑得很快,三五只野鴨子“嗖”地飛了出去。巴茅草紋絲不動。
從看到第一朵油菜花開始,我便時時擔心,這參差不齊的油菜是否能開滿一片金黃?有蜜蜂停留在花朵上,露珠還在,藍天白云,房前屋后依舊,靜默地注視著一切。哪一棵樹會先綠呢?無從得知!
畢竟,我已經(jīng)錯過了十七個春。
只幾天,油菜花便開滿了。沒有了當初參差不齊的模樣,放眼望去,層層厚重的花瓣鑲嵌,像是給這個村落做著段染。猛一低頭,麻鴨照樣游得很歡,拖著長尾巴的小蝌蚪正在麻鴨的眼皮底下、在田邊,圍著上一年留下的稻谷樁子,嬉戲、下潛。看來,這初春的風也不是那般的柔弱,一搖動,便吹來了陽光和生命。
原來,最先綻放的是櫻桃花。還未曾見得一片綠芽,成簇的花朵爭先恐后的攀上了枝頭,宣告著春的深入。杏花開了,不似櫻桃花那般淺淡,略粉,紋理清晰,稀稀散散地沾滿了每一根枝條。桃花開得稍晚,像是沉睡中被瞬間驚醒,它紅著臉頰,嬌羞的仰望著沉穩(wěn)的杏花。梨樹拋出了新綠,葉片蜷縮著,才露出針尖一樣的細芽。
原來,春,竟是一瞬間的動作。它蟄伏在泥土里,偷偷地,沿著經(jīng)絡攀爬,在我們的仰望中出現(xiàn),而后逐漸暈染,擴大,再扎根于泥土中,將綠色注入每一叢枯草,從每個綠色音符撥動的那一瞬間,完成了喚醒大地的使命。
“你們不要碰到了燕子巢?!睜敔斆磕甓歼@樣叮囑著孩子們,任由他們在田間地里奔跑、逐鬧。
那片菜地顯現(xiàn)出了初老,爺爺把菜一棵棵拔起,晾曬于陽光下,而后一鋤鋤地翻動,仔細撿拾起土里的草根。菜地里先前的樣子已經(jīng)不復存在,看起來嶄新、平整、細碎。他拿出許多大小不一的種子,佝著腰,一鋤下去,丟進去幾顆種子,再填好,精細的丈量著間距,小心翼翼地從地的這一頭,退到了地的那一邊。再拿出透明薄膜,蓋在這塊種滿了種子的地里,用小石頭將薄膜四周壓好。
“發(fā)瘟的,你走不走?”
爺爺撿起地上的石頭,朝地中間砸去。那條小黑狗撒腿便跑,還回過頭看看爺爺。被狗踩過的薄膜破了幾個洞,爺爺又撕下幾塊小的薄膜,蘸上水,將那些破洞逐個補好。
我坐在石板上,笑看著爺爺做他的工作,陽光很暖,穿過細碎的竹林,一切都是那么安逸,寧靜。
只是,爺爺很老了。他再也教不了牛,耕不動地,只能佝僂著、一鋤鋤地翻動著那些他翻了又翻的地。這片土地他太熟悉了,而這片土地,也很熟悉我。
記得我第一次離開家的時候是夏天,奶奶站在屋后仰望著我們,一邊揮手,一邊叮囑著到了要給家里打電話。我沒有回頭,知道自己眼淚不爭氣,怕奶奶發(fā)紅的眼眶鎖不住即將掉下的淚。爺爺把我送了很遠,爬上了山頂,回過頭,房頂上有個小黑點,一定是奶奶。那是我怎樣熟悉的地方和身影啊,從蹣跚學步,到求學離家,刻滿了歡笑的痕跡。翻過一座山,便再也不能望見最熟悉的地方了,于是,生命便賦予了另外一層含義——歸。
從離開家開始,記憶便呈現(xiàn)出一種倒帶模式,從不舍中回想,漸漸地,向記憶深處延申。而關于家鄉(xiāng)的四季,只能是在打給家里的電話中聽到了。據(jù)說,那棵桃樹結了很多果子,杏倒是產(chǎn)量很少,柿子從來沒吃上過,它太高了,雀鳥總在成熟前將果肉啄了個干凈,只留下小部分果皮高高地掛在樹上,看著它變得通紅,然后枯萎,再慢慢地變干。
“還有櫻桃呢?”
我在電話中問奶奶。
“雀鳥喜歡櫻桃,從櫻桃泛黃開始,白天我都守在樹下,趕它們走,紅幾顆就摘幾顆,等到摘滿一盆就放糖腌上,等你們過年回來喝櫻桃酒……”
奶奶總是如這般,小心翼翼地珍藏著特屬于孩子偏愛的果子。是的,在她眼中,她的子女,她的孫們,她的曾孫輩兒,都是從來未曾長大的孩子。只是,從十七年的那個夏天開始,我便再也不知道樹上的果子是如何紅透的?也不知道它們和我買來的是否相同?因為從離家開始,我們與家鄉(xiāng)便多了一份陌生,一份會隨著記憶變淡、卻越發(fā)濃烈的愛戀。
我突然發(fā)現(xiàn)蝌蚪變少了,成團的蝌蚪變成了零零散散的黑點,突然有些慌。
“麻鴨會吃蝌蚪嗎?”
爺爺笑了,笑話我的無知,原來鴨子是不吃蝌蚪的,所有生物都有它的食物鏈,蝌蚪?jīng)]有防御能力,可它有毒。我循著田埂而去,田埂上有個約二十公分寬的缺口,水流正在至下而去,不大,將田里的草逐漸帶向了缺口,橫梗在缺口之處。幾只蝌蚪正在缺口處奮力的游動。
原來,蝌蚪都被水沖到了下面的田里。我趕緊拿開缺口處的草,想把纏繞在里面的蝌蚪重新放回田里,可我的動作卻太慢了,蝌蚪被瞬間帶了下去。孩子慌了,讓我趕緊用泥巴堵上。
“不,如果我們堵上它,下面的田就會斷水,那么里面的蝌蚪就都活不成了?!?br />
我安撫著孩子,卻找不到更好的說辭。
“那我就放一點點泥,讓水流慢點。”
那天下午,我們就在那缺口的位置,用泥巴小心翼翼地封,既想堵住水,又擔心下游會斷了流。原來,蝌蚪流下去并不會摔死,還是同樣的水,照樣游得很歡。
這春,來得竟讓我措手不及。記憶里,關于家鄉(xiāng)的季節(jié)便只剩下了冬,是枯黃的,寒冷的。晨起,枯草上還殘留著屬于冬夜的白霜,有薄冰覆于水面,一塊塊的,撿起來,逗孩子嘗嘗“刨冰”,再摔在草叢之上,像砸碎的玻璃,灑落一地。于是,只要一冷,便開始想家,想回家烤火,想和家人圍坐。電話里,便是彼此關于天氣的訴說,在比著哪里更冷,因為只要到了最冷的時候,年便要到了,離回家的日子又近了。
“春天來了,燕子從遙遠的南方飛了回來。媽媽,燕子怎么還沒回來?”
兒子突然開口,爺爺爬上了樓梯,他總是小心地維護著燕子的巢,保持周圍的原樣,怕它們回來之后又要忙碌。燕子為了繁衍,總在春暖花開時不遠千里飛回來,而我們,為了生活,卻總在春暖花開之時離家。
原來,春是新生,是希望,也是另一種方式的離別,是重聚的開端,是生生不息地守望。
突然間有些感觸,爺爺守護的,并不僅僅是屋檐下那方泥穴,還有我們這群“候鳥”歸來的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