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土鍋子(散文)
印象中,像土鍋子這樣熱氣騰騰、暖意濃濃的美食是過年才能吃到的。正月十五耍社火時可以近距離看一眼,村子春秋兩臺戲時,在鑼鼓喧天中也可以遠遠地望一眼,其他日子想都別想,萬一,咽咽掉下來,卡在嗓子眼,干疼著,沒法解饞。
土鍋子本是云南騰沖的一道頗具地方民族特色的美肴。相傳,元朝末年,朝廷派了一位大員到騰沖駐守,這位大員到達關(guān)上后,發(fā)現(xiàn)每天送給將士們的飯菜都是冷的,其主要原因是兩地距離太遠,加上天氣寒冷,飯菜冷得很快。這位大員想了一個辦法,他讓當?shù)氐墓そ碂屏艘环N土鍋,然后將食物成品送到關(guān)上,這樣將士們就可以邊煮邊吃,不用擔心天天吃冷飯了。圍著熱氣騰騰的土鍋子,將士們臉上溢滿了笑容。漸漸地,這種烹煮食物的方法從軍營里流傳到了民間。
我們王河村的土鍋子大概也是傳承了騰沖土鍋子的制作方法,怪不得,多年后,家鄉(xiāng)土鍋子的味道已定格成我心中的唯一,裊裊飄蕩,是其他任何美味無法變更的歷史。
大年初一,母親早早起來,催逼著父親生炭火,她去廚房準備燉土鍋子的菜。父親將土鍋子放在廊檐下,這個土鍋子來之不易,是母親在供銷社做棉大襖時,花掉幾十件棉衣手工費買的。只有在過年時拿出來用用,平時一直藏在柜子里。它是一種青砂鍋,粗糙,坑坑洼洼,但非常結(jié)實,那時的我,要把它端起來,很費力。
父親拿來兩根麻桿,對折,放入土鍋子內(nèi)爐膛,點著火,放入小木屑,待火燒旺,夾幾塊木炭進去,只聽見“噼里啪啦”的火爆聲,一股濃煙彌漫開來。父親一手捂著鼻子,一手拿一把笤帚朝著鍋子爐膛口扇風,父親被青煙纏繞著,不斷發(fā)出一連串的咳嗽聲。大煙過后,炭火跳躍,滿爐膛紅通通。父親用抹布將土鍋子里里外外的煙塵擦干凈,將三十晚上燉好的肉湯倒入鍋子內(nèi),鍋壁太厚,那么大的炭火燒了半天,湯還不見動靜。父親說,想吃鍋子,就得熬時間,等菜入鍋了,熬得時間越長,味道越香。
廚房里,母親和姐姐正在緊羅密布地準備著。兩三天之前煮好的蘿卜絲,在籃子里已結(jié)了冰,母親拿鏟子撬幾塊,放進熱水里融化開,雙手掬起一堆,像從水中捧起一輪圓月,用力捏成圓球,晨曦中,圓球冒著粒粒可見的熱氣。泡好的粉條切成段,老豆腐切成三寸厚的方片,煮好的肉切成一寸薄的片,丸子、酥肉盛上盤,蔥絲、干辣椒絲,紅白綠相間,格外耀眼,是過年的色彩,是土鍋子的味道。
父親嚷嚷道,湯開了,火正旺,快把菜端來。姐姐端來菜,母親在滾開的湯里加了一些鹽和五香粉,說,土鍋子蘿卜絲墊底最好吃,而且就要這種煮好,放了幾天的蘿卜絲,嚼起來有勁道。沒煮或剛煮過的蘿卜絲,吃起來一包水,不入味。鍋里的蘿卜絲快要出水面時,母親才依次一層一層放入豆腐、粉條、丸子、酥肉,最上面鋪一層薄肉片,撒上蔥絲、辣椒絲,用筷子壓一壓,蓋上蓋子。父親拿抹布護好手,端起鍋子,小心翼翼地放到主房炕桌上,一家人圍成一圈,靜等母親發(fā)話。我明明聽到了鍋壁上菜發(fā)出“嘶嘶……”的鳴叫,聞到了一縷縷誘人的香味,可母親仍說,不要急,再等一會兒,燉得時間越長,味道越香。父親之前也說過同樣的話,我想,為了吃口土鍋子,等了一年,沒在這一時半會兒,耐心等吧,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土鍋子上熱氣蒸騰,蓋子好像要被掀翻的樣子,香氣更濃了,一口吐沫不由自主地咽下去。父親揭開蓋子,母親拿筷子移開一片肉,蘸了一點湯,嘗了一下,說,可以吃了。只聽得筷子齊上陣,圍鍋而坐,邊煮邊燙,邊吃邊聊。正如清代詩人嚴辰所寫:“圍爐聚飲歡呼處,百味消融小釜中”熱氣騰騰的鍋子,加上歡笑聲、觥籌聲,熱鬧歡快的氛圍呼之欲出。不經(jīng)意間親情也升華在其中,仿佛鍋里沸騰的不僅是香味,還有濃濃的血脈情,倍感溫馨、愉悅。
正月十五,王河村耍社火,是一年中最熱鬧的一天。村里將所有土鍋子搜集在一起,也不過十幾二十個,裝好菜,放在山神廟前的桌子上,熱氣繚繞,專門為忙碌了一天的社火隊員吃,我們這些看社火的人,只能近距離看看,聞聞香味兒。
王河村一年春秋兩臺戲,年年如此。正會那天,東西坡人裝好幾十個土鍋子,在戲演得正精彩時,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將熱氣騰騰的鍋子送到戲臺上,對演員們表示感謝。臺下,觀眾們遠遠地望著熱氣,干渴的嘴里滋潤了好多。
土鍋子,在家鄉(xiāng)人心里是一道神圣的美味佳肴,只有在過年和隆重的日子才登場。
后來,離開家鄉(xiāng),在縣城的舅舅家吃過好多次土鍋子。大年初二,兄妹幾人相約,拖兒帶女去舅舅家拜年。舅媽最了解幾個外甥的愛好,一大早,就準備好了土鍋子,待我們一進門,看見兩個土鍋子放在主房的飯桌上,冒著熱氣。一家十幾人到訪,滿滿一屋子,舅舅、舅媽高興不已。舅媽說,知道你們喜歡土鍋子,從昨晚就開始準備了,快動筷子,嘗嘗味道。舅媽的廚藝很精湛,飯菜味兒獨具一格。眼前的土鍋子,掀開鍋蓋的一剎那,什么都顧不上說了,色、香、味俱全。尤其,最上面的肉片,醬油上色均勻,透亮顫動,這是舅媽單獨爆炒的,只看一眼,涎水欲滴。每一年,在舅舅家,再一次嘗到了家鄉(xiāng)的味道。
在快節(jié)奏緊逼的繁華時代,人們最耗不起的是時間,土鍋子太耗時,漸漸淡出了年輕人的生活圈,進而被暖鍋所取代。暖鍋其實就是土鍋子,只是采用了散熱快的銅鍋,所用食材更加豐富多樣而已。
清水縣城暖鍋店有好多家,味道各不相同。搓一頓,一聽店名就覺得很接地氣,上下兩層,占地小,天天爆滿。牛肉暖鍋是這家的特色菜,暖鍋一上桌,“嘶嘶啦啦”的聲音里散發(fā)出撲鼻的香味。蘿卜絲、粉條墊底,牛肉塊滿上,一盆添加的料湯,紅油蕩漾,蔥花打轉(zhuǎn),香氣四溢。另配帶四個菜,木耳、豆腐皮、青菜、粉條各一盤,六七個人足以,如果八九個人,可以單獨點丸子、牛肉、素雞、海帶、蘿卜絲等。好多人喜歡這里大塊大塊的牛肉,且肉質(zhì)軟味道鮮美。一品香老鍋子,雖然也是牛肉暖鍋,但料湯無滋無味,吃到最后,也就是白開水煮白菜,和搓一頓沒法比。阿西婭,店名有都市風味,但暖鍋沒有令人回味的意思,今天吃一次,明天也就忘了。倒是金水源的暖鍋別具風格,漿水暖鍋,第一次聽說。之前,不管是土鍋子,還是現(xiàn)在的暖鍋,料湯都是三鮮或麻辣,漿水湯煮肉會是啥味兒,讓人難以想象。那天,有幸吃到了傳說中的漿水暖鍋,一鍋滾燙的漿水,配菜隨自己點,羊肉、大肉、魚肉、豆腐、丸子、青菜、粉條、蘿卜絲等,入鍋,煮沸,撈起,盛入小碗漿水湯中,筷子夾起,吹一吹,放入口中,比想象的好吃,主要是漿水湯很正宗,是家鄉(xiāng)柴火鍋里熬出來的味道。在這里,暖鍋成了次要,漿水卻成了評頭論足的焦點。
清水縣城的暖鍋,不受時間和季節(jié)的限制,想什么時候吃,就什么時候吃。從西關(guān)到充國廣場,品一圈,但我始終沒有吃到家鄉(xiāng)的味道,仔細想來,時代變了,鍋換了,蘿卜絲是生的,一切都淹沒在逝去的光陰里,鍋子味道能不變嗎?
現(xiàn)在,我對家鄉(xiāng)來說,只是過客。土鍋子是我心中永久的念想,想起她的味道,那村、那人、那事像滔滔江水,洶涌而來,激蕩、旋轉(zhuǎn)、升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