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失偶的蟬(小說)
一
接到木從浙江打來的電話,是初秋的一個黃昏,城市邊際那抹醉臉似的夕陽,染紅了窗外一方天空。蟬正在廚房燒水煮面條,放在大廳的手機驟然響起的時候,鍋里的水剛剛燒開,正“噗噗噗”地翻滾著一個個晶瑩剔透的水泡。蟬把面條放進鍋里,擦干手上的水,把煤氣灶的火降小一些,來到大廳拾起茶幾上的手機。電話那端只一聲低沉渾厚的“喂”,蟬便聽出了是木。接下來,長達二十多分鐘的通話后,蟬暗暗在心里裝了個時鐘,嘀嗒,嘀嗒,嘀嗒,開始倒計時。
木不是蟬的男人,木是蟬曾經(jīng)的戀人。三年前,木離開了蟬,一個人去了浙江。那天夜里,兩個人吵了一架,背對著背慪氣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木悶聲悶氣收拾好行李,撂給蟬一句話:咱倆在一起不合適,還是分開的好。木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拉桿箱的滾軸在凹凸不平的地上咕嘰咕嘰響,把蟬的心都滾亂了。深秋的風卷起地上的枯葉,跟隨著木一同消失在街的拐角處。木離開了三年,一去不復返,中間連個音信也沒有。蟬沒想到,時隔三年后的今天,木又出現(xiàn)了,還主動聯(lián)系自己,說要回到她身邊。蟬不知道木的哪根神經(jīng)搭錯了,當初是他要求離開的,怎么又想到回來呢?都說女人善變,其實男人更是莫名其妙。蟬這樣想著,心里卻涌起一股暖流。
木雖然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但蟬對他還是有愛的,只是這種愛不強烈,淡淡的,不溫不火,從一開始就是。對自己的這種表現(xiàn),蟬私下認為,一個經(jīng)歷過婚姻失敗的人,是很難再轟轟烈烈愛起來的。就像燒著的柴禾,忽地從灶膛里抽出,扔進水里浸泡,然后撈起再焚燒,是不可能像之前那樣火勢旺盛了。
木離開蟬后,蟬的感情生活空白了一年之久,后來跟一個男人相處了一段時間。蟬和那個男人同在一家公司上班,蟬在運營部,男人在銷售部,兩個人上班時很少見面,只在下班后才有一點獨處的時間。據(jù)說男人結(jié)婚第二年,妻子在一場車禍中意外身亡。男人比蟬小兩歲,個子不高,娃娃臉,倆人在一起倒像是姐弟關系。蟬給男人洗衣做飯,疊衣折被,像照顧弟弟那般對男人好,可以說該給的她都給了男人。唯獨一件事,就是蟬不允許男人碰她的身子。蟬一開始就沒打算跟男人結(jié)婚,只是在空虛孤寂的時候,兩個命運相近的人在一起說說話解解悶罷了。后來不到半年的時間,男人漸漸疏遠了蟬,跟一個未婚女孩好上了。對這段所謂的感情,蟬沒受到任何傷害,兩個人見面還像朋友那樣打招呼。蟬有時就想,彼此沒有付出真感情的兩個人,分開后是不會傷到筋骨的。
后來蟬把女兒丹丹從老家接來,送進了一所離租屋近的幼兒園。有了孩子在身邊,蟬的生活多了些許的樂趣。蟬有時想,就這樣帶著女兒一天天,一年年過下去,應該也不錯。
然而木的一個電話,如同一粒石子投進了蟬的心海,激起了一層層漣漪。
二
掐算著木說定的那個日子,蟬覺得時間過得很慢,心里的時鐘不停地“嘀嗒嘀嗒”響,她希望日子嗖一聲過去。
一個人的時候,一旦安靜下來,蟬就會想到木。木在電話里很坦誠,說他在浙江白混了三年,做生意不但沒賺到錢,反而虧了好幾萬元,沒辦法,只能干回他的老本行。木所說的老本行,指的是木匠。木做木匠有些年頭了,木的技術好,做事也快,因此請過他干活的人都喜歡把他介紹給親戚朋友。三年前,蟬的堂兄建了新房要裝修,就是別人把木介紹過去的,也就在那個時候,蟬和木認識了。蟬的母親覺得木這個人不錯,有一手好手藝,人也長得周正靠譜,比蟬大一歲,只是沒結(jié)過婚,怕木不同意。蟬的堂兄從側(cè)面試探了一下木,沒想到他竟然同意了,說雙方可以先了解一段時間。那時蟬剛在現(xiàn)在這家公司上班,有時請假回去看看母親看看孩子。木是個初看有點好感,交往后還是有點好感的人,雙方坐在河灘上聊了一個多小時,蟬考慮了一下,也就同意了。就這樣,兩個人一起外出打工,蟬回公司上班,木進了一個裝修隊,兩個人相隔不遠,自然就住在了一起。
蟬的上班時間是朝九晚六,每天工作八小時,木的工作時間比蟬多了兩個小時,很多時候木回到租屋,就可以吃到可口的飯菜。木有了滿足感,對這樣的生活很快就習慣了。蟬的模樣好看,雖然生過小孩,身材卻沒有走樣,不知底細的人還以為她沒結(jié)婚。木有意無意把蟬介紹給同事,有時還叫人回來吃飯,每當同事夸蟬漂亮賢惠時,木就一臉喜色,心里很受用。
也不知從哪天開始,兩個人就有了矛盾,很難說清誰對誰錯,磕磕碰碰的,你說我一句,我頂你兩聲,漸漸裂痕越來越深,發(fā)展到兩個人在一起,幾天都啞巴一樣不說話。蟬最不容忍的是,木每天下班一回來,就往床上一躺,工作服不換,臟兮兮的看了就煩。木說蟬太強勢,刁蠻公主一樣,說一不二,什么都要聽她的。就這樣,兩個人誰都不服誰,死掐著,感情溫度勢如冬至后的氣溫,呈拋物線下降。
秋風吹過,道路兩旁的樹葉紛紛飄落。白天變得一天比一天短,六點下班后,遠處的景物開始朦朧起來。蟬穿一身綠色連衣裙,窈窕地走在通往幼兒園的路上。公司到幼兒園算不得遠,走路也就二十來分鐘,坐公交車兩塊錢就到。蟬很少坐這趟公交車,除非有急事非坐不可。三個站點不到的路程,上去屁股還沒坐熱就要下,不劃算。所以蟬下班后,經(jīng)常是走路去接女兒,省下的兩塊錢,還可以給女兒買點兒零食。
深夜里,蟬夢見了木。夢里的情景模糊,似乎是過往生活的一些細枝末節(jié),木的面部很模糊,只知道他在笑,一直在笑,過后兩個人好像吵了一架。蟬在激烈的吵架中醒了,屋里黑糊糊一片,女兒沉睡著,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聲。外面一點聲息也沒有,仿佛城市浸沒在一個黑幽幽的深水潭里。蟬睜著眼睛沒了睡意,想到夢里吵架的情景,木的影子就在屋里浮現(xiàn)出來,時而模糊,時而清晰。為了什么事吵架,夢里沒有提示,像打開電視,就看到一部電影的畫面,不知道是開頭還是接近尾聲,讓人不得要領。
昨天木又打來電話,聊著聊著,就提到了兩個人以前為什么吵架的事情上。話題是木先提及的,他笑著說,我那時的脾氣也太臭了,很多時候為了屁大的一點事就跟你爭吵不休。蟬,我往后一定改,所有你看不慣的臭毛病我都改,咱不吵了,好好過日。蟬在電話里笑了笑,想說什么又沒說。誰沒點脾氣沒點臭毛病呢,想想自己也有不對的地方,蟬暗暗下決心以后注意一些,畢竟木是個男人。是男人就要面子,哪個愿意別人說自己是個怕老婆的“氣管炎”呢。想想以前自己對木的態(tài)度,有些地方確實是過分了??墒?,兩個人住一起,就意味著是最親近的人,心情不好,壞脾氣來了的時候,又有幾個人會冷靜下來心平氣和說話的呢?別說是愛人,就是在父母面前,說話有時也急吼吼兇巴巴的,把父母頂撞得啞口無言,甚至唯唯若若。要改變一個人的脾性盡管很難,但蟬鐵了心會盡量改變自己,不單單在木面前。
三
終于等來了木說定的那個日子,也算湊巧,正好是周末,蟬花了些時間打扮自己。蟬對著鏡子,化了個淡妝。然后把發(fā)髻高高挽起,垂下的頭發(fā)順溜齊整,透出一股超凡脫俗的精神氣。木喜歡蟬這種發(fā)型,說有一種迷人的古典美,像個演古裝電影的明星。
選擇穿什么衣服的時候,蟬費了些心思,深圳的秋天,涼意來得遲,穿短袖不覺涼,穿長袖也不覺熱,是個亂穿衣服的季節(jié)。蟬的身材修長,似乎什么衣服套在她身上,都能透出別有一番的韻味來。起初蟬穿了一套綠色短裝,看看覺得有些小,緊繃繃的有些不舒服,又換了一套白色連衣裙,合身得體,看上去顯得更加的年輕靚麗。
挑選衣服的時候,蟬的腦海里掠過“相親”兩個字。蟬相過兩回親,都是老家媒婆介紹的,頭一回那男的各方面條件都可以,就是鼻子左側(cè)有個痦子,看上去有些礙眼,蟬就放棄了。媒婆說一個黑點怕么事?命書上說這種人好有福氣啰。蟬心里說,屁個福氣哩,看著不順就煩咧。后來還是那個媒婆,又給蟬介紹了一個帥小伙,蟬看一眼就喜歡上了,臉紅心跳,有觸電般的感覺。那個帥小伙就是蟬的前夫?;楹蟮诙?,蟬生下了女兒丹丹,丈夫南下打工。可走了沒一年,丈夫就跟他們廠里的一個女孩好上了,回來要和蟬離婚。離婚后的蟬偏執(zhí)地想,太好看的男人都靠不住,當初要是應了那個“痦子男”,結(jié)果也不會走到離婚的地步。唉,或許這就是命。想到這里,蟬輕嘆了口氣。
一直在旁邊玩紙飛機的丹丹,回頭看一眼蟬,問道,媽媽是要出去嗎?
蟬說,等一下媽媽要去接一個叔叔。
丹丹說,我也要去。
蟬看了看時間,估摸著木也差不多要到了。下火車的時候,木給蟬打了電話,問蟬是不是在火車站等他。蟬說,你又不是不識來上塘的路,我去火車站做什么,當你是個大人物?木笑著說,你就不能學學電影里的那些感人場面么?蟬說,美的你!
其實,蟬自己心里頭擱著的那塊烙鐵,早已隨著木從電話里傳來的笑聲,通了電似的熱乎了起來。
蟬站在樓下路邊的榕樹下等木,榕樹上有只蟬時斷時續(xù)地鳴叫著,聲音嘶啞低沉,一聽就知道是只行將就木的老蟬。這個時候,蟬想起了自己的名字,想起了父親曾經(jīng)對她說過蟬這個名字的來歷。父親告訴蟬,說蟬出生的時候,是夏天行將結(jié)束的一個午后。從母親喊肚子疼的那刻起,屋旁枇杷樹上一只蟬就開始叫,聲音嘹亮,嘶嗶咬,嘶嗶咬一聲沒一聲不停地嘶鳴。蟬是頭胎,一時半會兒生不下來,母親躺在床上嚎叫,接生婆進進出出,一會兒拿剪刀,一會兒取草紙,一會兒又端來一盆熱水。接生婆對蟬的母親說,等一下我叫你用力你就使勁用力,別怕痛,很快就好,頭胎都是這樣,母雞下第一個蛋的時候,還不都是帶著血絲兒?別緊張呵,你聽外面的蟬兒叫得多歡暢,聽,聽聽,嘶嗶咬,嘶嗶咬,嘶嗶咬……出——力!隨著嬰兒響亮的啼哭聲,枇杷樹上的蟬也適時停止了鳴叫,仿佛被新生兒的啼哭聲驚到了。后來蟬的父親就把女兒的名字起為蟬。每每講到這件事情的時候,蟬的父親就一臉喜色,不厭其煩地重復著當時的生產(chǎn)細節(jié),形象生動逼真,仿佛蟬是從他肚子里生出來的。
四
木瘦了,也黑了,陽光透過榕樹的枝枝杈杈,打在木黑黃的臉上,盡顯缺睡的疲憊。
木看著蟬笑了笑。
蟬看著木笑了笑。
一直站在旁邊的丹丹,抬頭看看蟬,看看木,又看看放在地上的行李袋,開口問木,你是誰呀?我沒見過你。
蟬說,叫叔叔。又對木說,我女兒,丹丹,記得跟你提過。
木哦了一聲,沒說什么,提起了行李袋。
一房一廳,三年前這樣,現(xiàn)在還是這樣。不同的是陽臺上多了幾盆花草,一盆蘭花,一盆蘆薈,一盆月季,還有一盆是三年前的仙人掌。那時蟬和木剛生活在一起,倆人手挽手在街上散步,在路邊見人丟棄幾株仙人掌,蟬撿起其中最大的一株,路過一家雜貨鋪,進去買了個小花盆,順便在路邊摳了些泥土,把仙人掌種植起來。木當時笑著對蟬說了一句話,他說,蟬,讓這棵仙人掌見證我們的美好生活吧。
仙人掌長大了,換了一個更大的盆子,綠蓬蓬厚嘟嘟的,帶著尖尖的小刺兒,一不小心容易扎傷人??粗扇苏疲鞠肫疬^往的一些事,要是自己當初沒離開,現(xiàn)在和蟬應該也有自己的孩子了。回頭看一眼丹丹,仿佛看到了丹丹的父親,心里頓時有點說不出來的滋味。蟬的前夫木見過一回,那是個陽光帥氣的男人,木的自卑感油然而生。后來和蟬口角時,木就頂撞蟬,說,我不好,你之前那個好,可是人家不要你,也就是我,把別人扔掉的也撿來,是個沒本事的男人。木的這句話刺傷了蟬,蟬半個月都沒理木。
廳里靠墻擺著一張一米二的鐵架床,那是蟬前幾天從舊貨市場買來的。得知木要來,有丹丹在,兩個人不便睡一起,雖然是個六歲的孩子,男女之間的事最好別讓她看見,現(xiàn)在的孩子都鬼得很,你認為不知道的事情,他們偏偏知道,都是電視的功勞。
木指著小床說,給你女兒睡的吧。
蟬笑著說,給你睡的,丹丹還小,她從來沒一個人睡過。
開玩笑,木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兩個人,不,就是我一個人睡,未免也小了點吧,非壓塌它不可。
好好的睡在上面,怎么就會壓塌呢?蟬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
室內(nèi)的光線漸漸暗淡下去的時候,蟬從冰箱里取出早上買好的菜,木圍著蟬轉(zhuǎn)圈圈,躍躍欲試,爭著要下廚,說他在浙江學會了幾道菜。蟬微笑著,就由著木掌勺,自己給他打下手,擇菜、洗菜、清潔碗筷。
十點不到,丹丹就睡了。蟬和木邊看電視邊說話,兩個人的眼睛一會兒看看電視屏幕,一會兒又瞟上對方幾眼。木講了些他在浙江的事,蟬說了些家里的事,就是沒提起兩個人過去的事。
看看時間不早了,蟬起身說,早點休息吧,你坐車也累了。
木起身抱住蟬,摩挲著她的頭發(fā),說,蟬,我想你,好想好想你。
蟬無聲地給了木一個吻。木熱烈地回應著,雙手在蟬的身體上游走,呼吸也隨之急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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