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仰望在秋天里(散文)
軍旅作家童村,到西安的當天晚上就打電話約我?guī)リ愔覍嵐示印?br />
童村是我在部隊的戰(zhàn)友,他是專業(yè)作家,在軍內(nèi)外出版和發(fā)表了大量文學(xué)作品。特別是他的小說,以軍事和抗戰(zhàn)題材為多,筆力老成,故事情節(jié)引人入勝。每當我在報刊雜志上看到他的作品,總在心里尋思比我年齡還小的他,是怎么把那些在他還沒有出生前的故事,似流水自然般的躍然在了紙上。
當年我們都在部隊政治部工作,我主要帶兵做機關(guān)基層部隊管理,寫作只是業(yè)余愛好。也可能因為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文學(xué)夢,彼此之間多有來往。他經(jīng)常約我到他的創(chuàng)作室聊聊寫作話題,除了推薦給我可讀書籍,對我的作品還經(jīng)常提出修改建議,有時放下手頭寫作親自給我改稿,如今回想起來仍感到心存溫暖。后來,他從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文學(xué)系畢業(yè)后留在了北京,我也調(diào)到了別的部隊,驀然回首,我們已經(jīng)是將近20年沒見面了。
這次來西安,他在電話里說剛出版《王者江湖》,正準備去參加出版社組織的簽售書活動,順便來西安只為拜謁陳忠實先生。我知道,陳忠實先生在諸多小說散文中,尤其以《白鹿原》為世人所贊譽。稱之為“當代文學(xué)史的巔峰之作”、是“民族秘史”、是“大陸當代最好的小說之一,比之那些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小說并不遜色”……等等,這些美譽客觀公正的評價了陳忠實先生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領(lǐng)域里取得的重大成就實至名歸,他給我們留下的寶貴精神遺產(chǎn),值得我們認真的學(xué)習(xí)和深入研究。
果然,在去往先生故居的路上,童村非常健談地給我傾吐著他對先生作品及嚴肅的寫作精神崇拜。他說陳忠實先生是當代作家中最具偉大的作家之一,《白鹿原》不但是一部史詩性作品,而且是百年一遇的經(jīng)典作品,將對文學(xué)界產(chǎn)生積極影響。在部隊,我很少看到他這么激情而暢敘的樣子,他是一個性格內(nèi)向的人,言語不多且語速較慢,聊天中不善于言笑,也很少主動找人搭訕。我在心里想,崇拜竟然能改變一個人的性格。我笑著說他,這些年不見你變化不小呀,變得主動言談和愛說話了,他看看我微微一笑扭頭向行進的前方望去。
這是個金秋時節(jié),從灞橋鎮(zhèn)去往西蔣村的道路北邊,灞河寬寬的河水閃爍著碎銀般的亮點向西流去,這是在先生筆下多次寫到的一條河流:“涌出西門歸無路,反向西,倒著流。楊柳列岸風(fēng)香透,鹿原峙左,驪山踞右,夾得一線瘦。倒著走便倒著走,獨開水道也風(fēng)流。自古青山遮不住,過了灞橋,昂然掉頭,東去一拂袖。”先生在《青玉案?滋水》中所描述的滋水在白鹿原下流淌,哪怕倒著流也要沖出驪山昂然東去的意象,給人一種獨開水道也風(fēng)流的境界。今年西安秋季多雨,灞河水渾黃洶涌,沒有了夏季的清澈透明,河灘上大大小小的五顏鵝卵石泛著亮光,一堆堆灞柳點綴在河中央,枝條落葉后仍有不愿離去的黃色淡黃色柳葉站立枝頭,使褐色占大面積的柳樹叢給人一種輝煌情懷。緊貼灞河兩邊的田地,剛出土的冬小麥綠絨絨似一塊塊地毯,來年種植農(nóng)作物的翻耕地展一片片土黃。灞河的南面,是白鹿原北坡,一層層墨綠的、淺綠的、青青黃黃的小草,鋪滿了山坡,特別是那檸檬黃的野菊花,一坡一塄鋪就而下。過了馬什子村不遠處,靠灞河326鄉(xiāng)道路邊,一個廠字形灰色鋼架柱體結(jié)構(gòu)的標識牌上紅色草書寫著:“美麗鄉(xiāng)村——西蔣村”,緊貼這個標識牌下面立了另一塊深褐色底板黑體白字“西蔣村——陳忠實故居,白鹿原小說創(chuàng)作地”的牌子,童村立即興奮起來。喊著說,快看陳先生故居快到了。說完不等我答話,一個人就跑到標識牌下用手機自拍起來,他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興奮及快樂,從前在他身上從未遇到過。我遠遠的看見他像個小孩一樣圍著標識牌左看右看上下打量換著姿態(tài)拍照留念,我眼眶一熱,心想這是一個作家蓄積了多么久的一種情感釋放啊!
到了標識牌跟前,我對童村說,還是我來給你照吧,于是我盡情的走動各個角度,調(diào)整遠近距離,對著與先生有著同樣文學(xué)夢的他拍了起來。標識顯示離先生故居還有200米,我說咱們走吧。而童村似乎沒有聽到我的說話,扭頭看遠處田間地頭的柿子樹,柿子已呈桔紅色,繁重的柿子壓彎了枝干,樹葉有墨綠、黃綠、紅黃、醬紫色,很容易吸引目光。童村說,快看這就是火晶柿子?我不在意的說是,他說噢這就是先生筆下的《火晶柿子》?我說看來你不但對《白鹿原》情有獨鐘,先生的其他作品你也是耳熟能詳了。童村并沒有接我的話,也沒有講述文章中諾羅敦·西哈努克親王攜妻引子到西安,參觀兵馬俑王子吃火晶柿子的故事情節(jié),只顧拿著手機對北京的文友開始了現(xiàn)場直播。我知道他在北京海淀區(qū)擔(dān)任著作協(xié)副主席,那里肯定有一群同樣熱愛先生及作品的文友,他不只是自己在追逐先生的足跡,代表著所有熱愛文學(xué)的大眾,對在文學(xué)事業(yè)上鞠躬盡力做出貢獻的前輩表現(xiàn)出的一種敬意。
我在遠處靜靜地觀察著童村的一舉一動,抬頭遙望灞河南北廣袤秋色,天空是蔚藍色的,云朵如白絲緞般飄渺在天空深處,好似祈禱的潔白紙幡。灞河河灣里,不見鷺鷥和故人,多少讓我心生惆悵。成熟了的莊稼混合成了秋天特有的清清淡淡氣息,偶爾有黃綠間雜的樹葉飄落,在微微的秋風(fēng)中,我滿腹思緒如潮涌現(xiàn),起起落落都是先生文學(xué)生涯的軼事。童村突然神色變得肅穆,到我跟前說了聲走吧,我們四目相對彼此都明白對方心情,此刻先生生前的形象已占據(jù)了我們所有心田,已經(jīng)沒有相互調(diào)侃的意味了。
很快我們就到了又一個宮紅色白字標牌“櫻桃谷景區(qū) 陳忠實故居 白鹿原小說創(chuàng)作地”,童村說這回到了。走到故居門前,陳先生故居門鎖著,大門兩邊黑底黃字疑似于右任書法對聯(lián):“根深則果茂,源遠而流長”,我心想這一定是對先生久居農(nóng)村根植于民眾嘔心瀝血寫出《白鹿原》蓋棺之枕的喻指;左右門墩兩邊墨青色的石獅子守衛(wèi)在兩旁,增添了沉靜氛圍的存在感;先生生前在門口兩邊親自栽下的竹子挺拔茂密而旺盛,竹稍交錯形成了綠色走廊;那法國梧桐樹,更是粗壯而樹高葉茂遮蔽了大片天空。這竹子,這法桐,我從陳先生作品里早已認識了它們,今天看到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親近感,《擁有一方綠蔭》里先生詳細闡述了這棵法桐從選樹,栽種,看護,享受那一方綠蔭的情感,如同昨天展示在我眼前。
雖然進不到先生故居院子及寫作過的房屋,童村還是按捺不住激動,在先生門前端詳,凝思,左顧右盼。他指著院子里一棵高過院墻的玉蘭樹說,先生一生愛栽樹,不但栽了門口的法國梧桐樹和翠竹,在院子里還栽了梨樹、洋槐樹、 棗樹、柿子樹、椿樹等,特別是那玉蘭樹,先生在他的作品《兩株玉蘭樹》中有動情描寫。我說是呀,這些樹從栽培看護到長成參天大樹,伴隨著先生在文學(xué)和綠植中辛勤耕耘的心里歷程,每棵樹都有一段難以忘懷觸發(fā)人心的動人故事。先生一生的勤奮不但體現(xiàn)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他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同樣折射著激勵前行的耀人光芒。
談話間,適逢先生只有一墻之隔的本家人鄰居出來倒泔水,這在村里少有幾個人過往中非常難得。童村主動上前搭訕,老人很熱情的與我們進行了交談,簡單回答了先生生前生活和寫作情況。他講他比先生年齡小卻長一輩,回頭指著先生的故居說,這就是他寫作的地方,有時吃個蒸饃喝碗水就是一頓飯,生活非常簡樸。平時也沒什么架子,偶爾也坐在大門口和大家聊聊天拉拉家長,在村里和灞河川走走,外人看來很難分清誰是村民誰是個大作家。聊天中,老人被老伴喊回去忙了。童村再次返回先生故居門口,伸手撫摸著大門上的拉環(huán)撫今懷昔,溫柔的目光在大門上掃來看去,似感覺先生昔日余留的溫?zé)?,象尋找先生往日開門鎖門的神態(tài)。我靜靜的在他身后看著,感嘆先生在天之靈可否能看見有一位作家不遠千里,只為“感今惟昔,口存心想?!?。
面對童村一片虔誠的心,我雖然不忍心打擾,但為了讓他更為形象直觀地了解《白鹿原》我提出帶他再去白鹿原影視基地看看。出發(fā)不久,若有所思的童村不無遺憾對我說,怎么忘記了帶上門前的幾片竹子或法桐樹葉多好,我安慰他說等我什么時間去摘幾片寄過去,童村看著我甜甜的笑笑沒再吱聲。
到了白鹿原影視基地,進入大門后正前方的右邊標識牌提示,前方就是陳忠實故居了。童村連聲說先生故居怎么能在這?怎么能在這?……這不亂了嗎?我趕忙解釋說這是景區(qū),仿建故居供游人了解先生的生平起居及文學(xué)創(chuàng)作環(huán)境,見他站在大門前不想進去,我還是推了推他進去看看。
這所仿建的故居,顯然與我們在西蔣村見到的先生故居截然不同。除了參觀的人來人往外,仿建的故居還原了先生在西蔣村新房重建之前的結(jié)構(gòu)布局及建筑風(fēng)格。各房屋家族的住宅功能,家具擺設(shè)及用品,展示了先生較早時期的原始生活及創(chuàng)作狀態(tài)。在房沿臺上,很多人都被久違了的永久牌自行車所吸引,童村也情不自禁地上前拍了拍自行車座墊,感慨小時候自己上高中時家里也有一臺同樣牌子的自行車,騎來騎去非常難忘。進入先生房子,陜西農(nóng)村的大炕占了三分之一,不大的房子里面非常簡陋,一對綠色的沙發(fā),旁邊一個小圓桌,有文字解釋享譽中外的《白鹿原》就是在這個小圓桌上寫作完成的。
影視基地從拍攝由張嘉譯、秦海璐、何冰主演的電視劇《白鹿原》后,又增建了其他影視建筑,拍攝了由吳天明導(dǎo)演的電影《百鳥朝鳳》,高希希、唐國強等多位著名演員加盟的電視劇《毛澤東》《兵出潼關(guān)》《老腔》等十余部影視作品。進入影視基地,這里已經(jīng)是聚各種小吃,劇服攝影,實景特效演出等休閑娛樂為一體的綜合性旅游場所。我問童村要不要先到路過的其他拍攝點看看,吃點小吃,他決意的搖了搖頭,把目光移落到影視城最南邊的原坡上,原坡的金色秋天與影視城形成截然不同的景觀,沒有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給人一種心靜止水心境,頓時心也靜了不少。我跟著童村索性繞過了休閑區(qū)的大街小巷,從其它建筑的背后直接奔向了《白鹿原》拍攝地。
《白鹿原》拍攝點以前是不收費的,這次卻要門票。站在門口向里端詳,堡子的街道及一院院家門口,被五顏六色的菊花所裝點,特別是戲臺廣場上,花團錦簇中兩個高大用菊花拚色的鹿,與街頭巷尾遙相呼應(yīng)。我在心里暗自高興,難得這個久違了的建筑群,在往日里只能看到清一色的磚瓦結(jié)構(gòu),有了各色菊花結(jié)伴,舊貌煥然一新有了生機昂然景象,那有不進的道理。童村在門牌號上先找到了白嘉軒家,我看到他腳步放的很慢看的也非常仔細,我猜想他心里一定在蒙太奇般切換著生活在這院房里的各個人物。
出了白嘉軒家門,我指著對面的其他房子示意都去看看,童村低低的語氣給我說再去鹿子林家及祠堂看看就可以了。在鹿子林家他步履同樣是緩慢的,目不轉(zhuǎn)睛也不與人交談,始終保持著一種肅穆的神態(tài)。一般這個時候我也從不與他介紹交流攀談,讓他靜靜的徜徉在自己的想象空間里。進入祠堂后,大堂有多道長橙,有游客坐在那里休息,孩子跑來跑去,我示意他累了坐會休息,童村卻鄭重其事地說不能坐,這祠堂是祭祀的神圣地方,看到進門右手旁房間對我說,這是白靈住過的房屋。我心想,先生的作品及人物形象,在他腦子里已經(jīng)深深地落下了烙印。
重新經(jīng)過影視基地里先生故居時,童村提出還要進去看看,剛進來時還接受不了仿建的故居,這回卻主動提出重新參觀,我心想畢竟有他留戀之處。在故居門口接待游人售賣先生作品處,我突然想起陳忠實先生的女兒陳黎力講過的一句話“懷念一個人最好的方式,就是讀他的書!”,我和童村雖然書架上已經(jīng)有了先生的很多作品,但還是買了幾本原著。店員是一位文靜秀氣的女青年,把一枚陳忠實印章蓋在了書頁上面,睹物思人我們僅此對先生表達瞻仰。童村的興奮不亞于追星,讓在他的信紙上,書袋上都蓋上了陳忠實先生的印章。
返回的路上,我和童村都無語,仍舊沉浸在先生過往的生活和故事里。天沒有一點征兆,開始下起了蒙蒙細雨。雨絲有些淡藍色,千條萬縷蕩漾在天幕,我敞開的懷抱心如洗禮,竟然有種隨著秋流遠去,在秋日的私語里,沉吟三秋懷念的思緒,把心目中的神圣仰望成星空,讓分離在天際點亮明燈,在收獲的秋天里向著燈塔前行,冷峻高遠而輝煌壯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