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野薺(散文)
時維春日,序屬仲春,蜇伏一冬的各類野蔬,聞雷而醒,一番梳裝打扮后,破土而出,粉墨登場。
野菜一族中,名氣最大的當屬薺菜,許多文人墨客的筆下,都有薺菜蹤跡,尤其周作人寫的最為貼切,“薺菜是浙東人春天常吃的野菜,鄉(xiāng)間不必說,就是城里,只要有后園的人家都可以隨時采食,婦女小兒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籃’,蹲在地上搜尋,是一種有趣味的游戲的工作。那時小孩們唱道:‘薺菜馬蘭頭,姊姊嫁在后門頭?!j菜還是一種野菜,須得自家去采”。不過周作人是仕族,他是不會提著苗籃去挑薺菜的,固其筆下雖有情景,卻乏煙火。
薺菜的別名很少,不似其它種類,各地叫法不一,我僅聽過中醫(yī)叫它養(yǎng)生草的??赡芩j菜之名取得好,天下通用,民眾不忍起呼小名。它始發(fā)于仲春,春雨一飄灑,即探出嫩黃一苞,數(shù)日即舒枝張葉,葉緣有鋸齒,嫩綠生光,且濃得滴油。長開后葉呈墨綠,花色瓷白,淡香暗吐。薺菜多長于野地,尤在河堤及田埂上為盛。白樂天詩云“時繞麥田求野菜”,應該指薺菜。小時候很好奇,覺得薺菜名聲如雷,為啥讓它一直野著,沒有從良。父親說野菜類多帶微毒,不能吃多,再說滿畈都是此物,何必收編,家養(yǎng)的都輸野生的一口香。
民諺云:"三月三,薺菜當靈丹”,即可采薺菜了。采是書上叫法,我地叫雕。越地方言中,滴,是指徒手取物,如滴毛豆、滴芹菜;雕,大多指借助工具,如雕胡蔥、雕薺菜。前者同摘,后者同挖。不說明一下,異地人聽了眼睛碌碌。
雕薺菜必備竹籃及鐮刀,或者尖頭刀,城里人看了不明白,又不是去殺豬,干嗎拿刀?直接采多簡單。所以她們見了薺菜,就如小兒跳水,一通大呼小叫,撅著屁股上去或拔或掐。村人見了就皺眉,倒不是心疼薺菜被采走,實在是撿櫝遺珠。他們哪里曉得,三月三的薺菜,其根最是肥嫩,精華齊聚,口感最好。所以本地人取薺菜都是連根挖走,極少遺根的。
挖薺菜看似簡單,其實蠻辛苦。薺菜不大株,不認真挖,收獲實在令人泄氣。男伢子野,少有靜氣者,加之得彎腰撅屁股,時間一長,煩躁頓起,免不了東張西望,攆鳥抲泥鰍去。挖薺菜這活實在宜于女孩子。其時薺菜很多,不必考古似脧巡,找到了,即是一片。她們兔子似的蹲在地上,埋頭吭哧,鐮刀頭順著薺菜根部一插,刀頭向上一挑,就出了土,根上還帶著鮮泥,扯起輕敲,綠滴滴一株薺菜,干干凈凈丟進竹籃去。
更絕是她們可蹲著前移,模樣似老鴨走,但明確是進步,不必直腰,看得我直眼饞。怪勿得她們挖得多,原來是免了直身彎腰這一套,才績效大增。也學了去挖。不料看似輕松的動作,我一實習就出軌了。尤其那一敲,常常敲爛葉子或者脫手飛走。至于蹲著前移,更是困難,學了幾次,褲上全沾泥,腿卻如環(huán)了箍筋,甸甸上不去。心想莫非有技巧,就喊二丫來教。
二丫是我鄰居,胖是胖點,豆腐桶似的,身體卻很靈活,軟如藤蔓,發(fā)起狠來,能做一字馬。不過常常是腿過去了,褲子卻撐不住,咔聲裂個大口子。因朝夕相處,免不了貓三狗四,發(fā)生口角。她唱兒歌:薺菜糕團寧結結(筋道),關著大門吼自吃。我說是自個吃,不是吼自吃。話音未落,接下去就成她的單口專場,白牙閃爍,言不斷句,噼里啪啦如瀑水下注,砸得我滿臉懵圈。
二丫聞聽讓她做老師,喜滋滋過來,背著手讓我蹲下,一腿有點左,被死丫頭一鐮刀敲進去,痛得我鯉魚樣蹦起吼,打我干嘛?二丫白眼,再喊,不教了。蹲蹲好。我有點憷她,乖乖蹲下去,按她步聚操作,腿卻平不上去。二丫急了,用手來扳腳,扳不動,又是一鐮刀,這次敲踝骨上,痛得我一屁股坐地上,硌到尖石,身子穩(wěn)不住,骨碌碌滾下田埂去,一如老牛耕田,四腳向天。
過后我才悟出原因,這丫頭腿短如兔子,加之身體柔軟,蹲著前行輕松。我釣魚竿似的,腿長,又硬如鋼筋,蹲著提腿空間不夠,自然不能前進。這臭丫頭,不懂瞎教,害我白吃兩鐮刀。
其時挖薺菜并非全為口腹之欲,還得饋贈老豬。豬是家中老少的希冀,一年的衣食,全指望從彼身上掬得。某種意義上說,老豬比我地位高。
三月春已濃,萬物卻處襁褓中:水草蟄伏水底;紫云英尚末及笄——時在青黃不接。幸好薺菜挺身而出,領軍在野,為豬不斷頓貢獻青春。薺菜不會自動跑去豬圈,只能靠小孩子采來喂。我挖薺菜技術欠佳,又不肯下苦力,空籃回家又得挨罵,心有戚戚也!便與老黑商量,看能不能吃大戶,把丫頭們滿滿的一籃子薺菜均平富。老黑一聽,抓抓耳朵說,好是好,可她們小氣得地主婆一樣,能白拿給你?我說可以智取,便將計劃說了。老黑拍我一掌,豎豎大拇哥。
說干就干,倆人玩起了游戲,為引鳥兒來投羅網(wǎng),免不了大呼小叫。丫頭們雖然愛勞動,畢竟小,也愛玩,我倆一咋呼,果然中計,紛紛過來圍觀。玩法很簡單,遠處豎根木棍,鐮刀擊倒木棍贏薺菜。我見人齊了,便提議大家一起玩。二丫聽后捂住竹籃要走。我忙拖住她,說我贏你輸半握,你贏我給一握。二丫眼睛阿童木似滴溜溜一轉,說先試試,一擲而中,贏了一堆。其余丫頭一看簡單,攘臂揎袖,紛紛加入。幾輪下來,互有輸贏,均不了平富。反被二丫搶白,說要剃我光頭,回去吃竹梢炒肉——打一頓。
我聽了有點惱,撿鐮刀時悄悄用力,弄歪刀刃。丫頭們一打,因鐮刀重心側移,打歪了。我暗中調整,百發(fā)百中,薺菜滾滾而來,很快便竹籃滿載。二丫很奇怪,拿起鐮刀瞅瞅,看出端倪,一腳踩直,揚臂擲出,“咻”——木棍應聲而倒。便大叫,眼鏡作弊了,搶他的薺菜!丫頭們一聽,鵝下水似蜂擁而上,七手八腳掏光我籃中薺菜,一哄而散。
老黑見了,母雞下蛋般格格笑,一副幸災樂禍模樣。我讓他勻一點,好回去交差。老黑拎籃子讓我看,薺菜已去大半,豆腐皮樣薄在籃底。老黑嘆一口,搖搖頭說,多乎哉?不多也。氣得我踹他一腳。眼見紅日西沉,而竹籃空空,感覺這頓“竹梢炒肉”吃定了。屁股隱痛,計上心來,目光灼灼瞄向農田——草子已淡妝薄施了。
草子即紫云英,是瘠田及老豬的美食,為免被小子禍害,出生伊始,就有人看青。我剛扯兩把,即被看青人抓住了衣領子,捉了現(xiàn)場。俯首蹲在地頭,等著家長來領。父親是提著竹梢來領的,這頓“竹梢炒肉”還是逃不了,時間還提前數(shù)小時。
薺菜挖回后,堆在院中石桌上。奶奶戴上花鏡,皇帝選妃似的一株一株甄別,葉片綠中帶紫的,是上品,擇出來,留作人吃。余者倒入豬槽,羅羅羅——呼老豬來過節(jié)。老豬搖著肥臀,唔唔唔,似乎一肚子意見捱過來,吧唧得聲動十里。
選中的“妃子”還得美容,摘去黃葉,剪去白根上的細須和泥垢,然后清水沖選,雙掌夾住薺菜,洗筷子似嘰嘰搓動,以去雜質。直至薺菜葉子綠得發(fā)亮,肥根白如瓷乃止。取菜刀剁碎,加肉末、細鹽、蔥花、蒜泥,淋點兒香油,拌勻后休息在碗里。我家少做餃子,大多用來包餛飩,拿支扁平小竹片,餡料堆里挖起一點,皮子攤在指尖,刮上餡,順勢兒五指捏攏,一枚餛飩就完工啦。薺菜餃子和餛飩,是國人吃薺菜的標配,味道蠻嶄,一枚入喉,三春盡墨。
不過,最好吃的,還不是薺菜餛飩,應該是母親做的薺菜餅。薺菜入滾水間一焯,清水過冷,不剁碎,攪入稀面漿中,手摶成團,拍在熱油鍋中,手背蘸冷水后輕壓,按成餅狀,熱油滋滋咬著餅,香氣傾刻四溢。咬上一口外焦里嫩的菜餅,很美。
另有一種吃法是冷拌,薺菜焯水后擠干,細細切碎,香干也切成丁,有鮮筍丁更佳,擱少許鹽和味精,淋上麻油拌勻,即成。冷拌薺菜顏色碧綠,味道爽脆,最宜佐酒,一箸下口,滿腹盡是春天。
如今野生薺菜已不多,市售卻不少,皆長得細皮白肉,身桿兒苗條似模特,心想盛世之中,難道薺菜也懂得養(yǎng)身之道了?問之行家,云是大棚捂出。我曾市過一斤,入口寡淡,缺了那口香。
童年已經(jīng)老去,此生不復再來。好在記憶尚在,至今鮮活不歿。譬如薺菜,一如宣紙潑墨,跡透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