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雪峰山脈的分支中，藏有一塊與世隔絕的腹地——花溪村。這里山高、路遙、皇帝遠，山民祖祖輩輩仍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勞作方式。忽地一聲驚雷，徹底打破了古老村莊千年的寧靜，花溪不再是世外桃源。
　　 先是來了位戴眼鏡的“洋學(xué)生”。公社干部說他是“黑五類”，村民們很疑惑？小伙英俊、白皙，眸里流出幾分忐忑。他就是花溪村腹中“墨水”最多的陳大學(xué)。大伙都這樣叫，日久倒忘了他本名。
　　 接著花溪村沸騰起來。一邊抓革命：土改、肅反、反右搞的轟轟烈烈，似乎找到了昨日窮困的根源，相信共產(chǎn)主義明天就會到來。一邊促生產(chǎn)：人民公社舉全鄉(xiāng)之力，在花溪修公路、筑水庫大壩、建供銷分社和學(xué)校。
　　 大壩連接峽谷兩邊的鄉(xiāng)村公路，學(xué)校座落在水庫大壩左側(cè)。學(xué)校不大，七八個班，附近幾個村的孩子都來這念小學(xué)和初中。陳大學(xué)被安排在這里代課。
　　 隔壁住花和尚。花和尚是假和尚，因頭頂鬼剃發(fā)，幾處白斑清晰可見，活生生一個和尚頭，故人送綽號“花和尚”。
　　 天剛麻麻亮，寧靜的山寨還在沉睡中，只有隱隱約約的渁渁溪流聲。花與陳兩人都起的老早。一個在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另一個在翻看從村里拿來的幾本《紅旗》雜志，象是嗅到了什么政治氣味，嘴里嘟嘟嚷嚷：“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然后古老的木屋里響起了吱呀吱呀開門聲，廚房里響起了忙早飯的刀瓢聲，隨之雀嗚聲、蟲鳴聲、鵝鴨聲和狗叫聲應(yīng)聲而起，似一曲山村交響樂，沒有指揮，沒有領(lǐng)奏，各是各的聲，各唱各的曲。雖顯雜亂，不是那么和諧律動，可這就是大自然的旋律。
　　
　　 二
　　 陳大學(xué)與花和尚本不是一路人，他倆相識是陳下放到當(dāng)?shù)貏趧痈脑臁?br />　　 第一次去干農(nóng)活，插秧栽田，隊長把他倆分到一組。陳大學(xué)生富貴人家，其父是國民黨上校團長，哪懂農(nóng)桑事?他慢悠悠地戴上近視鏡，褲腳也不挽，徑直走下水田，手里抓把秧苗，眼神一片迷茫，便虛心向花和尚請教?；ê蜕衅鬯馗嫘淖脚环?，便教他“倒插柳”，將嫩嫩的秧苗根根朝上，葉葉朝下插入泥巴中。花則在田坎上抽他的喇叭筒(煙)。忙乎了半天，隊長不放心，過來看看，結(jié)果氣得半死，臉一陣子青，一陣子白。這秧苗可金貴呢，村子青黃不接快斷糧了，村民都巴望著它快開花、多結(jié)谷，這么好的苗苗就被你糟蹋了。當(dāng)晚就召集全隊老少開批斗會，批陳存心搞破壞，挖社會主義墻角。陳也不敢爭辯，把委屈往肚里咽。事后，陳大學(xué)認為：別看花和尚長副和尚貌，卻少一副出家人的菩薩心腸。從此倆人結(jié)了怨。
　　 文革初，花和尚應(yīng)運而“升”，做了花溪紅衛(wèi)兵小頭目，手捧紅寶書，穿身假軍裝。逢人說話都不用嘴，只用鼻子尖尖哼哼。雖只帶十幾個人，可那得意勁兒，似統(tǒng)雄兵百萬。整日揪牛鬼蛇神，斗地富反壞。
　　 對于花和尚的挑釁，陳大學(xué)雖心有怨恨，可當(dāng)時的處境，除了夾著尾巴，別無選擇。白天勞動，再苦再累，總算能見天日。最難熬的是黑夜，婆娑樹枝如鬼影，幾只貓頭鷹藏在對面的楓樹枝頭，報喪似的“咕咕”叫，讓人毛骨悚然。有時深夜從惡夢中驚醒，點盞桐油燈，孤燈伴影，迷迷糊糊中仿佛身置茫茫沙漠，疲憊、無助、絕望……募然，一紅衣少女盈盈走來，苑如沙漠里盛開的玫瑰。
　　 他想起了她。她，窈窕淑女，如魅如仙。兩人同在復(fù)旦大學(xué)外語系，誰知棒打鴛鴦，還來不及卿卿我我，自己成了“黑五類”，悄無聲息離開了她。身是分了，魂依然附在她身上。他知道，今生不可能長相廝守，相思淚只能化成詩一行。
　　 恰為這事，花和尚硬說他半夜在記“變天帳”。帶領(lǐng)一伙紅衛(wèi)兵，抄了他的家，毀了他的書和稿。這次陳大學(xué)終于忍無可忍，象頭被惹怒的公牛，沖上去，揪住花和尚，決心拼個死活。結(jié)果被紅衛(wèi)兵們踩在腳下，斷了兩根肋骨，叫他永世直不了腰。
　　 貧下中農(nóng)管理學(xué)校時，花和尚又成了陳大學(xué)的領(lǐng)導(dǎo)。本來比花和尚高出半個頭的陳大學(xué)，現(xiàn)僂了腰，在花和尚面前還矮了三分。
　　 花和尚最瞧不起陳大學(xué)，見一次罵一次：“會講幾句洋鬼子的鳥語，有什么卵稀奇，你一輩子見不著個洋妞，連洋屁都沒聞過?！?br />　　 陳大學(xué)對花和尚的所為，嗤之以鼻，偶爾也設(shè)個圈套，讓花和尚在教學(xué)管理中出盡洋相，害得他在師生中威信掃地。
　　 那陣子，剛好出了個“白卷英雄”，花和尚抓住了“尚方寶劍”，象斗勝了的公牛，昂首闊步走進英語課堂，親口朗誦：“我是中國人，何必學(xué)外文。不學(xué)ABC，照做接班人?！焙髞硭餍钥车袅顺踔械挠⒄Z課。陳大學(xué)自然又要遭罪，成了西方文明的崇拜者和傳播者。
　　
　　 三
　　 秋色濃了，楓葉紅了，太陽掛在西邊，云兒隨風(fēng)飄蕩，遠方山色漸漸暗下來。幾個孩童趕著牛，背著背簍，牧牛而歸。背簍里裝有豬草、野果之類。牛有十幾頭。有的牛肚圓圓鼓鼓，毛色光亮得象涂了層油；有的牛年歲已高，瘦得可以數(shù)清腰間的排骨；還有幾只小牛犢，追著牛媽媽的奶頭左右亂跑，不時被煩躁的牛媽媽踢一蹄子。中間有頭情竇初開的小母牛，跑到前面，和一頭體形高大的黑公牛親昵著，相互用身子蹭，用舌頭舔。這招惹了后邊的騷黃牯，黃牯把眼瞪得圓圓的，眼睛里射出憤怒和仇視。它先是仰起頭，長嘶一聲，然后低頭狂奔，把尖尖的牛角朝黑公牛頂了過去。兩頭公牛打起來了。
　　 村子里有人說，陳大學(xué)來到花溪后，沒見他做過什么缺德事，花和尚與陳大學(xué)之間的爭斗，并不是什么階級斗爭，就象這兩頭公牛。花和尚戀著朵兒，朵兒戀著陳大學(xué)。
　　 朵兒是本村姑娘，生在花開的季節(jié)。父母給她取了個花樣的小名，到了十七八歲，俊俏得也似一朵鮮花。花和尚常?？粗l(fā)呆，暗自立誓，非她莫娶。也把朵兒看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還文謅謅的給她寫了兩句求愛信：“我愿化作一縷春風(fēng)，不為吹綠萬物，只為悄悄把你臉龐拂；我愿化作滴滴雨露，不求匯成江河奔著大海流，只求輕輕把你干渴嘴唇揉……”花和尚沒念幾頁書，能寫出這樣的情語，肯定是動了真心。但朵兒與他怎么也對不上眼，就象那只發(fā)情的小母牛，總是躲著騷黃牯。
　　 朵兒眼里，陳大學(xué)就是一座雄偉的大山。他來花溪后，從沒回過家，也沒親人來看過他，只有朵兒在閑時常偷偷跑來陪陪他。他，教她識字，給她講山外的故事；她，為他縫補衣物，療他心靈的傷。
　　 那年代，男女之情敏感而神秘，未婚之前，男女同居便是傷風(fēng)敗俗。他倆哪敢越雷池半步，也就是拉拉手，在大壩堤上走走。
　　 黃昏時分，壩上聚集了好多人。有來供銷社買日用品的；有來水庫游泳，享受秋水清涼的。鄉(xiāng)里沒那么多講究，沒有泳衣，小孩光著屁股，大人穿條內(nèi)褲，先在岸邊小跑幾步，然后猛的一躍，扎入水中。頓時，平靜的水面蕩起圈圈漣漪。這次朵兒破了例，拉著陳大學(xué)下了水。水域很闊，橫向數(shù)百米，縱向延伸數(shù)千米。有的三五成群，相互擊水；有的潛入水底搗鬼，偷偷扯下別人的褲子。朵兒與陳大學(xué)不想讓人擾了他倆的溫馨，雙雙游向?qū)Π?。朵兒見識少，這片水域就是她眼中的汪洋，甚至比大海還浩瀚。她拉著陳大學(xué)的手，問：“大海真的沒有邊嗎?聽別人說，你媽去了臺灣?”望著這起伏的水浪，陳大學(xué)仿佛聽到海浪拍擊礁石的洶涌聲，想到了海的那一邊，唯一的親人，母親，杳無音訊。其實海的那邊，早已沒有了等待。后來才得知，父親戰(zhàn)死沙場后，母親隨蔣軍去了臺灣，喪夫離子，憂慮成疾，第二年便已去世。朵兒望著他滿臉的愁云，知道又惹起了他的傷心事，只好陪他一起落淚。
　　 朵兒，是他人生歷程最黑暗時的一閃螢光，雖沒能照亮前程，可讓他感受到光明。落花有意隨流水，無奈他放不下初戀那個她，兩人終究無緣牽手。
　　 花和尚看在眼里，妒在心里。他想，黑五類與人民為放，就該被消滅，不能再讓他繁衍。
　　
　　 四
　　 花和尚這兩年，心里也憋得慌。分田到戶后，階級斗爭不抓了，大伙都忙抓生產(chǎn)。學(xué)校早由縣教育局直管了，本沒他什么事，他卻還在履職。聽說凡調(diào)來的新老師，花和尚還要把把關(guān)，出幾道難題考考他。比如“籠里關(guān)有5只活生生的雞，在籠底數(shù)來數(shù)去卻只有9只腳爪，是怎么回事?”(金雞獨立)若你答不上來，他會看扁你。
　　 新來的年輕校長自然不會讓他失望，所以花和尚對他高看一眼，尊他為先生。新校長可有見識，當(dāng)時外語教師奇缺，很多鄉(xiāng)村中學(xué)，都沒專任英語老師。陳大學(xué)就成了新校長的“寶”。
　　 一個周未，鄉(xiāng)中心學(xué)校舉行全鄉(xiāng)教育教學(xué)研討會，陳與校長同行。
　　 陳大學(xué)凡出遠門，必背上褪了色的軍用黃布袋，袋中裝有”四件寶"，從不輕易示人。一本英文版的《紅與黑》，讀了幾十年，只知自己種子黑，不知自己的本色，到底是紅，還是黑？扉頁，夾了他大學(xué)時戴黑色博士帽的畢業(yè)照，相片很大，因年久有些泛黃，與現(xiàn)在萎縮的他判若兩人，但久視，依稀可以辨認出年輕俊氣的他。還有兩個大瓷杯，一個無蓋用來吃飯喝水，另一個有蓋的是夜壺，用來盛尿。有人認為他舉止太不文雅，其實他有苦衷，上了年紀(jì)的陳大學(xué)身患糖尿病多年，那時條件差，房間都不配衛(wèi)生間，整個鄉(xiāng)政府就只有一個公廁，晚上夜尿要跑幾百米。他也好潔，東西用過，每次都洗刷的干干凈凈。
　　 因海拔高，花溪冬季的早晨霧很濃。一老一少，一路翻山越嶺，穿云破霧，走到山腳，大陽正從東方噴薄而出，驅(qū)散了霧靄。
　　 這次會上，陳大學(xué)作了典型發(fā)言，名氣大噪。聽說鄰近幾個鄉(xiāng)中學(xué)，甚至縣城完全中學(xué)都想挖走他?！昂谖孱悺睋u身成了“香餑餑”。
　　 也許是時光磨去了內(nèi)心深處的記憶，或許是靈魂的皈真。兩個出身、經(jīng)歷、學(xué)識與思想完全不同的老光棍也開始搭調(diào)了。看到陳大學(xué)佝僂的腰，每逢天氣變換或季節(jié)交更之際，舊傷便隱隱作痛，花和尚也心生歉疚。可轉(zhuǎn)念一想，不能全怪我呀，我也是在執(zhí)行最高指示，想守住這紅彤彤的江山。找到了理由，心也就安了。陳大學(xué)自覺罪孽深重，無債不來，無緣不聚。也肯把自己的糖瓷杯借給花喝酒了。
　　 中秋節(jié)，花的堂兄村長來了。
　　 花溪千百年習(xí)俗：兄弟相聚，不在乎有菜無萊，肯定得喝幾杯。花單身一人，家里若是多來幾個客人，便沒了碗筷，欲去陳家借。堂兄村長說：“把陳大學(xué)也請過來，喝上幾口?！?br />　　 花和尚回道：“他要是會喝酒，能混成這個熊樣，老兄你看，下放知青都回城了，就他還在這受罪。”
　　 堂兄聽了不悅：“狗眼看人低，人家大知識分子，只是現(xiàn)在落難?？烊?，我找他還有點事?！?br />　　 “那你去請。"
　　 也許村長心誠，平日不飲酒的陳大學(xué)高興應(yīng)允，拿來了幾副碗筷和兩個糖瓷杯。菜上桌了，酒是苗鄉(xiāng)自釀的竹筒酒，花溪人豪爽，喝酒不用小杯。花和尚與堂兄村長，舉起大瓷杯，用嘴慢慢小抿了一口，似在品味好酒的醇香，然后幺喝一聲，一口喝干。同樣的酒，到了陳大學(xué)嘴里，卻變了味，變得辛辣刺喉。剛喝了兩口，他便覺腹內(nèi)翻江倒海，有了幾分醉意，但仍不忘跟著頻頻舉杯，感激村長多年來對他的關(guān)照，讓他擔(dān)任代課老師。
　　 村長看著他折皺蒼老的臉，心里不是滋味，說道：“快別這么說，是我們花溪虧待了你，我知道，小黑仔、牛娃他們都是你教出來的，沒有你，他們能上大學(xué)外語系?”接著村長又說，前段時間去鄉(xiāng)里開會，上面?zhèn)鬟_文件，要給知識分子落實政策，只是你的情況比較復(fù)雜。
　　 嗜酒如命的花和尚，此時已喝得面紅耳赤，聽堂兄說，要給陳落實政策，把杯子碰得鐺鐺響，氣不打一處來：“就算給知識分子落實政策，也決不能給國民黨反動派評反?！?br />　　 堂兄村長罵他：“少發(fā)酒風(fēng)?！?br />　　 喝到最后，花和尚爛醉如泥，扒在桌上，嘴卻一個勁兒在滴咕：“我花和尚，只服兩個人。一個是毛主席，讓我們窮人翻身做了主；一個是酒神杜康，讓我醉酒解愁。"他就這副德性，寧撞墻不服軟。
　　 時光一晃，又過三秋。陳大學(xué)的初戀，終于尋著了他，此時她已是某市的教育局長，給他落實政策，安排他去市轄一所高中任教。
　　 陳大學(xué)走后，花和尚更寂寞，終日借酒澆愁。終于有天，花和尚喝酒過量，死于非命。大伙熱議了一陣子，第二天花溪依舊恢復(fù)平靜。
　　 陳大學(xué)得知花和尚的死訊后，特意買了一壺好酒，來到花和尚墓前，與他道別：兄弟，你命也苦，我不怨你。但愿來生我倆在天堂相遇，那里沒有世塵紛擾，還有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