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母雞和騾子(小說)
我從一個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變成一個有點神經(jīng)質(zhì)的大學生。這期間發(fā)生了很多變化,本人、家庭、社會都在變,許多的故事就發(fā)生了。今天給大家講一只雞的故事。那是一只母雞,一只被冤枉的母雞。因為我小時候的貪吃,我把那只母雞下的蛋藏起來,再賣掉換糖和餅干吃。那只母雞就被認為是不下蛋的母雞,被賣掉殺了熬湯了。這件事令我良心不安!走上社會,經(jīng)常聽說“某某女人是不下蛋的母雞”,意思是說某某女人不生孩子;也有人說“某某男人是騾子”!女人和母雞扯上關系,男人和騾子扯上關系,不知是人的悲哀還是雞和騾子的悲哀!
故事還得從我小時候說起。
我發(fā)現(xiàn)自己有數(shù)學天賦,在我沒上學時就表現(xiàn)出來了。十個指頭的算術(shù),似乎在三歲時就算清了。更神奇的是,我在用錢買糖這個問題上,竟能算出用五分錢買四個糖最劃算。合作社的洋糖,一毛錢買八個,從我記事一直到小學畢業(yè),都是這樣賣的。一分錢買不到一顆糖,二分錢買一個糖,三分錢買兩個糖,四分錢買三個糖,五分錢買四個糖。我覺得二分錢買一個糖最不劃算,五分錢買四個糖最劃算。我從不用二分錢買糖,盡量用五分錢買糖。實在想吃糖,又不夠五分錢,最少用三分錢、四分錢。超過五分,不夠一毛時,我是絕對不會把多出的幾分錢買糖的。我那時雖不知道分以下還有厘毫計量,但我卻從五分錢買四個糖中悟出,把一分錢分成四瓣,一顆糖要用一分錢加上四瓣中的一瓣才能買到。給二分錢買一顆糖,就多給了合作社三瓣錢;用三分錢買糖,就多給合作社兩瓣錢;用四分錢買糖,多給合作社一瓣錢。我的四瓣錢理論,在買糖時我算的很清。
在我學會“四舍五入”理論后,我弄明白了一分錢是不能掰開的。人們在算賬是時,還設了厘這個計量,一分等于十厘。我也弄清了我的四瓣錢理論其實早已有理論和解決方案。但是在小孩子買糖這個問題上,“四舍五入”的理論從來沒有適用過,我從來沒有用一分錢買回過一顆糖。
我用“四舍五入”的理論計算過一道數(shù)學題,而這道題好多大人都沒計算出來。題目:一斤鹽一毛五分錢,一盒火柴二分錢?,F(xiàn)在給一毛五分錢,要秤一斤鹽買一盒火柴,該怎樣買?
我把鹽分開秤,一次秤一兩六錢,每次是二分四厘,四舍五入后,是二分錢。這樣秤五次,八兩鹽,正好一毛錢;然后秤二兩,三分錢。秤鹽花一毛三分錢,余二分錢,正好買一盒火柴。
當我算清了這筆帳后,有人預言我以后長大能當會計,能用算盤算計人。我很快的學會了珠算,算盤打的像模像樣。我想以后當個會計應該不成問題。但是,當我長大后,人們算賬已不用算盤里,改用計算機里。我的數(shù)學算是白學了。更可笑的是,我從買糖的經(jīng)歷中,把一分錢分成四瓣,在很小的時候,就創(chuàng)立了四瓣錢理論。那時的理財觀念是如此的精細,當時長大后,卻變的模糊遲鈍。
在鄉(xiāng)下,我們對許多事物稱呼及叫法都和書本上有差別。這是我上學后發(fā)現(xiàn)的。首先是發(fā)音,沒上學之前,我們說話講的是客家話,上學后要講普通話。教我們的老師,用的是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實際上是客家話和普通話的雜交、雜燴,土不土,洋不洋。說的人別扭,聽的人難受。而普通話的發(fā)音,不但要音準確,還要聲調(diào)準確。老師給學生教“一聲平,二聲揚,三聲拐彎四聲降”,但老師自己也掌握不了。教出的學生更是五花八門,反正只要是用嚴肅的普通腔調(diào),不管對不對,老師都不去糾正。學生回家,說話也是如此。農(nóng)村都把這叫講話叫撇洋腔,什么“昨晚回來”被聽成是“坐碗回來的”。有的人就十分不滿,認為這些人是忘祖。如果說的人和他沒啥親戚關系,就再來一句“看把你能行的,還坐碗回來,我以為你是坐帥回來的?!痹S多人都不知道“帥”是什么東西。有個人就問那人“你坐過帥嗎?帥是啥嗎?”那人說:“帥是你坐的,帥是錘子,是啥!”男人的家具,有的人叫“錘子”,但沒聽過叫“帥”的,這也許就是客家話里的特殊叫法吧。
我們用《臥春》這首詩來反映客家話和普通話的的區(qū)別吧:
《臥春》陸游,暗梅幽聞花,臥枝傷恨底。遙聞臥似水,易透達春綠。岸似綠,岸似透綠,岸似透黛綠。
用我們憋足的客家話讀起來,就成了:
《我蠢》漏油,俺沒有文化,我智商很低。要問我是誰,一頭大蠢驢。俺是驢,俺是頭驢,俺是頭呆驢。
陸游的《臥春》,用普通話讀起來,朗朗上口,用詞準確,詩意優(yōu)美,是難得的佳作。而用雜燴的普通話或者客家話讀起來,就是“漏油的《我蠢》”,就成了我是一頭驢,一頭大蠢驢,一頭大呆驢。我們講著土不土、洋不洋的普通話,自己也感到怪怪的。用最形象的話說,就是“笨狗扎個狼狗勢”,“裝狼不像狼,裝狗尾巴長”,反正是不倫不類,四不象。
在一年級時,語文課里識字有“元角分”,彩色配圖,上面話的有拾元、伍元、貳元、壹元,有伍角、貳角、壹角,有伍分、貳分、壹分,這些圖案在很早就認識,那就是錢。那些錢幣分為紙幣和硬幣,紙幣花花綠綠,很好看,也很漂亮。硬幣銀白色,上面有圖案,也很漂亮。
在錢的計數(shù)上,我們把“元”叫“塊”,把“角”叫“毛”。幾元幾角幾分,客家人就說成“幾塊幾毛幾分”。這種叫法,幾乎在民間很普遍。更早的時侯,人們還用“文”、“吊”、“串”、“貫”等作為計量單位。聽老人們說,過去用金、銀、銅造錢,金有金條、金元寶等,銀有銀元。金銀論斤兩,幣值很大,一般的小戶人家很難掙到。他們大部分能賺到就是銅錢,有的地方叫麻錢,圓形中間有孔,可用繩子穿起來。所以就有一吊錢、一串錢、一貫錢的叫法。說某人有錢,腰纏萬貫。小時候,我在認識錢時,就發(fā)現(xiàn)這種區(qū)別,也跟著大人們這么叫,但對其認識很膚淺。
錢,有的地方叫“銅”,有“腰里沒銅,溝子別胡擰”;還有的地方叫“釓”。有一首歌謠說到“頭一摸,光光啥;嘴一張,豁豁牙;腰里一摸,沒有釓?!边@些都形象的說明錢的重要。
發(fā)現(xiàn)錢很重要,好像人們的生活都是圍著錢轉(zhuǎn),覺得錢很神奇。到合作社,口袋里要裝錢,洋糖一毛錢買八個,吃起來很甜。哪里還有花布,衣服,針頭線腦,都標有價,只要給錢,人們就可以把那些東西拿回家。作為小孩子,我們關心的是洋糖,還有麻花,一毛錢一根,油炸的黃黃的,很好吃,吃過還滿手滿嘴的油;還有餅干,一毛錢一兩,又甜又脆。我數(shù)過,一兩有二十五片,有時是二十六片,還有二十四片。而給多給少,完全取決于合作社的那個梳著大背頭,指甲很長的人,他買餅干用秤稱。我們給他一毛錢,他就拿手抓一把餅干,放到秤盤上,然后把秤錘放到秤上的星點上。我看到有時秤桿有點高,有時平平的,有時還有點低。我不知道為什么。但我發(fā)現(xiàn)秤桿偏高,秤的餅干就多,秤桿偏低,秤的餅干就少。每次買餅干,我都數(shù)過,一般是一兩有二十五片,有時是二十六片,有的小孩還是二十四片。那個售貨員和我家有點親戚關系,論輩分我叫他表叔。我每次見他都叫表叔,所以我秤的餅干就多。一般是二十六片,最多的一次是二十八片,有時秤好了,他還用長指甲捏一片給我放上,或者抓一點餅干碎片給我。那時,我覺得有點親戚關系真好,出同樣的錢,我能比別人多吃到一兩塊餅干。
能吃到塘和餅干的日子畢竟很少,一年中沒有幾回。我們沒錢,有時有幾分錢,是買不了餅干的。因為餅干一兩一毛錢,不夠一毛錢,售貨員就不買。作為小孩子,我們不知道錢從何來,只好向父母要,父母有時給幾分,給幾毛,有時不給。當我們想吃糖時,總是想不到辦法。
有一次,我發(fā)現(xiàn)有個老太太拿了一籃子雞蛋,賣給了合作社,賣了五塊多錢。我就問,雞蛋咋賣?售貨員說:“一斤一塊一?!蔽艺f一個咋賣?他說:“一個給一毛錢。要大的,不要小的?!卑l(fā)現(xiàn)這個來錢的路子后,我就隔三差五的去一趟合作社,拿一個雞蛋,換一毛錢,然后用這一毛錢買麻花或者秤餅干,有時也買糖。我將這個秘密告訴了和我相好的伙伴,我們一塊去合作社,各人拿一個雞蛋,換回幾毛錢,如果是兩個人,我們就用一毛錢買糖,一毛錢秤餅干,然后把糖和餅干一分,我們既吃到到糖,又吃到餅干;如果是三個人,我們就用一毛錢買糖,一毛錢秤餅干,一毛錢賣麻花,然后把糖、餅干和麻花一分,我們既吃到到糖,又吃到餅干和麻花。這時候,是我們最高興的時候,一天中既嘗了甜味,又吃了餅干,還吃了麻花。一個雞蛋嘗到三樣美味,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我們相約,不得把這個秘密告訴別的小孩。然而時間不長,我發(fā)現(xiàn)大部分小孩都知道如此交換,這已經(jīng)不是秘密了。小孩子是見樣學樣,吃屁喝湯。
雞蛋可以換錢,對我來說,總算有了生財之道。但接下來問題又出現(xiàn)了,家里的雞蛋是母親管著的。而每次雞下蛋,都要“咯--咯--咯”的叫。母雞一叫,母親就知道雞下蛋了,就到雞窩里拿走雞蛋,然后放到箱子里,再用鎖鎖上。我要拿到雞蛋,很不容易。那時我對“咯--咯--咯”的叫母雞很反感,有時母雞一叫,我就用一根條子驅(qū)趕她,把她趕得遠遠地。而母親卻聽到雞叫,滿面含笑,咕咕地把雞喚來,給雞獎賞一把包谷。在雞下蛋這個問題上,我們的認識相同,都盼望雞下蛋,下得越多越好;雞下蛋了,雞蛋可以換錢。但是誰來賣錢,關系到誰可以支配雞蛋錢?雞一叫,母親就知道雞下蛋了,她就收雞蛋,沒有我的份了。所以我那時想,雞下蛋后不叫該多好??!那樣我就可以收起雞蛋,而不被人發(fā)覺。那樣,我就天天可以吃到糖,吃到餅干了。然而,雞不會了解我的想法,每次下蛋后還是使勁的叫,我就沒有收雞蛋的機會。家里有十幾只雞,在產(chǎn)蛋的旺季,一天也能撿七八個。母親對雞和雞蛋太熟悉了,她能知道今天那幾只雞要下蛋,雞窩里的幾個雞蛋,她看一眼就知道是那只雞下的,甚至不用看,手摸雞蛋就知道是那只雞下的蛋。如果母親預計這一天那只雞有蛋,但是這天那只雞沒下蛋,母親就格外關注。母親的這種能力我很佩服,但是和奶奶比起來,還是遜色多了。因為母親的預計往往出現(xiàn)差錯,有時是預計錯誤,有時是我從中作梗,拿走了雞蛋。如果我一個人在家,我就藏一枚雞蛋,母親回家也不會發(fā)現(xiàn)。但是這樣的機會很少,一年難得有幾次。如果母親象奶奶那樣精明,我就連藏一枚雞蛋的機會也沒有了。奶奶是一個小腳老太太,她每天除了做飯,下來就是喂豬管雞。她隔一個時辰,就要把雞喚回,清點雞數(shù)。雞在奶奶的管理下,有著嚴格的作息時間。早上,打開雞籠,奶奶把每只雞都摸一邊,就知道今天有幾只雞要下蛋。奶奶的預測準確無誤。雞就像奶奶的孩子,奶奶隨時喚回,能隨時抓到雞。而我們家的雞是做不到這一點的。奶奶喂的雞,一年損失很少,而我們家的雞,早上出了雞籠,到天黑才回籠。有時雞在外面,被老鷹抓走或者被狐貍、野貓及黃鼠狼吃掉,我們也不能及時發(fā)現(xiàn)。我們家的雞出了籠后,幾乎抓不著。這也為我藏雞蛋提供了便利。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發(fā)現(xiàn)有一只雞在我家房后的坡上下蛋,在一堆茅草窩里下蛋。我發(fā)現(xiàn)時,那里已有五個雞蛋。我高興壞了,一次把那五個雞蛋拿到合作社賣了,換回了五毛錢。后來那只雞每隔一兩天就下一個雞蛋,那個草窩就成了我的錢的來源。我對那只母雞充滿了感激之情,那簡直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在收雞蛋時,總是給茅草窩邊撒上一把包谷,有時是一把麥子。然而好景不長,母親發(fā)現(xiàn)那只雞總不下蛋,就格外關注,然而沒有找到山坡上的雞窩。母親認為那只雞不下蛋,就在一天早上,把那只雞賣了。我聽說后非常難過,我的財源斷了,那只雞命沒了。我一直沒有說出那只雞下的蛋被我換的吃了糖和餅干。我的貪吃,冤枉了一只雞,害它丟了性命。我一直不明白那只雞為什么把蛋下在野地,也許是雞對我的惠顧。但是由于我的自私,想一個人獨占雞蛋,沒有把那只雞把蛋產(chǎn)在外邊的事告訴母親,導致那只雞被買,被人吃了雞肉,熬了雞湯。雞不能言,就這樣被當做不下蛋的雞被賣掉了。
用雞蛋換錢,我們實際上做的是以物換物,一個雞蛋換八個洋糖或者一兩餅干,有時是一根麻花。后來上學,在學習經(jīng)濟學時,對以物換物的理論理解的很快。我們在很早的時候已經(jīng)在按這個理論從事著交易,只是從來沒有去思考,去總結(jié)罷了。
一想起那只被冤枉的雞,我就心里不安。雞若有知,有靈魂,一定會到地府里告我,它是被冤枉的。我想,閻君一定會把這筆賬記在我的頭上。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見到那只雞的魂,我一定給他賠禮道歉,一定說一聲“對不起”。那樣,我的靈魂才會安息。
我們家的母雞被冤枉了,只有我心里有愧,我的良心不安。雞不能言,沒有申辯。然而,在我們村里,有一個女人也被人冤枉,被人認為是不下蛋的母雞。那件事對我的影響很大。他使我對鄉(xiāng)土文化產(chǎn)生了動搖,甚至否定。以至于在很長時間認為,鄉(xiāng)土文化是落后野蠻的,只看表面現(xiàn)象,不探求本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