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舞.秋韻】繁華背后(散文)
鄉(xiāng)下二姨夫打電話說,他的女兒結婚,讓我去喝喜酒。這才想起,表妹星的年紀已是二十九歲了。
星是幸運的。當年考上大學時,她的哥哥又逢要成家,二姨媽說家中已拿不出錢供她讀書,星來到母親家哭訴,說自己非讀書不可。母親狠狠地責備了二姨媽一頓,說:“姑娘考上了大學你不讓她讀,光顧著自個兒子。”母親的話,話糙理不糙,二姨媽最終還是讓星去讀了大學。母親五姊妹中就她一人有工作,她上邊的姐姐和手下的兩個妹妹及弟弟都在農(nóng)村。早些年大家日子都過得拮據(jù),母親總會從微薄的工資擠出一些錢,幫襯看他們,但凡大事,母親說的話是有些分量的。
農(nóng)村的女人不容易,要收拾莊稼地、飼養(yǎng)禽畜,那些雞零狗碎之事還真花不少心思。還得應付打理村上各種應酬,還有一家人上上下下吃喝拉撒的照顧,盤算每月下來家中的錢款是否有結余。她們深知自個丈夫掙錢辛苦,對丈夫也是百般體貼??匆娮约旱膬号L大了,都希望孩子們能有一樁好婚姻,找到稱心如意的丈夫,媳婦。
星大學畢業(yè)先后去過幾個城市尋找工作,目前在漸江一家醫(yī)院總算穩(wěn)定了下來。和星相比,花的命運卻沒有這么幸運,幾經(jīng)坎坷。
花是大姨媽的女兒,家中排行第五,下邊還有兩個妹妹。她的年紀與我接近。因母親生了我們兄弟三人,家中沒有姑娘,母親早年想把花過繼給自己,大姨媽也有此意,家里孩子多,難養(yǎng)活。當時,奶奶一聽此事,一百個不同意。奶奶是個傳統(tǒng)女性,她也生了父親姊妹七人,吃盡了苦頭,把他們一一拉扯大。母親是個講孝道的人,順從了奶奶的話。也只好在花每逢寒暑假把她接到身邊照顧。花和母親的感情就是在那時有的,我對表妹花也是從那時才熟悉的,并且有了兄妹情。
花的皮膚很白皙,一笑起來,嘴角就顯現(xiàn)兩個酒窩兒。她的左臉頰有一個黑色的胎痣,小時候不明顯,人大了,胎痣已有小拇指大小。這也成為了她容貌上的缺憾。她會用長發(fā)遮掩住那塊讓她不愉快的黑痣。日子久了,她總有一個習慣的動作:撩一下左邊的長發(fā),又即刻放下,畢竟頭發(fā)會遮住左眼,影響視覺。母親在夏天時,給花買花裙;在冬天時,給花買新祆。讓我心生妒忌,埋怨母親不疼親生的?;ㄔ缤硪奕耍斠痰闹荒茏鲞@些,吃哪門子醋?母親的話總是有道理,無以反駁。
花在考衛(wèi)校那年,幾分之差與理想失之交臂。花想復讀一年,大姨媽沒有同意。想想也是:兩個哥哥尚未成家,兩個妹妹又小,說來說去還是日子太苦。本以為花會“安分守己”,也就在這一年,花與同村的女孩去了大家認為遍地是黃金的廣州。這一別,我只見過花三次面。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花和一個小伙來到母親家?;ù┲话?,與母親說著家鄉(xiāng)的話,說她已成家。花說話時,仍舊習慣地撩起左臉頰長發(fā),隨即放下。原本白皙的臉龐少了血氣,我總覺得她的話里有所掩飾。后來,母親告訴我,小伙是福建鄉(xiāng)下人,和花在廣州同一電子廠工作,好上了,懷了孩子。母親的話讓我愕然,花才二十出頭,就這樣草率結婚,會幸福嗎?唉,人各有命,隨天意吧!母親雖嘆怨,心里卻祈?;梢孕腋!?br />
中途的好幾年里,花杳無音信。每次向母親打聽花的消息,母親都沒有好口氣地,說:“瞎打聽啥呀,真拿花當親妹子?”我了解母親的秉性,她心疼外甥女,肯定有什么苦衷,花一定遭遇了什么事。
又過了七八年,花再次來到母親家。這次看上去,精神好許多。花是牽著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進的屋。小男孩留著一個時髦的"西瓜頭"發(fā)型,與花對話講得是粵語,聽不明白二人說些什么?;ǖ耐伦种?,家鄉(xiāng)話講得有些生硬。臨行前,母親讓我送花母子倆上火車,在候車室里,我沒有和花說話,時間,讓大家彼此都有些生分。直到火車進站,我才從嘴里生硬地嘣出幾個字:“花,保重!”花的眼瞳撲閃著,一下子就落了淚?!氨砀纾阋脖V?!”花一手牽著小男孩,一手拖著行李箱過檢查站。剛過檢查站時,花忽然止步回頭沖我笑,微微點頭,示意恭敬。又順勢撩了一下左臉頰的長發(fā),我這才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塊難看得小拇指大小的黑色胎痣已不見蹤影。
回家后,心情不知為何竟徒增惆悵。本想詢問母親,打探花的事情,轉念之下又擔心母親又拿話擠脫我,最主要的是,不想讓花身上發(fā)生的事,又讓母親傷心。細心的母親從我一進門不悅的臉上早已看出緣由?!叭A兒呀,天下的父母哪有不心疼自個孩子的呀!”母親最終把花的事情全盤托出。早在七八年里,花回過家。她與那個福建男人離了婚。生下的女兒判給了男方。花在娘家調理了數(shù)月,什么事都沒干,在家鄉(xiāng)的莊稼地行走、搖櫓于家鄉(xiāng)的湖泊里、穿梭在家鄉(xiāng)的山林里。她在作最后的思想斗爭:是留下來,一輩子呆在農(nóng)村,還是繼續(xù)闖,自己再頭破血流?花還是決定走了,像她十六歲那年離開村莊那樣,一如既往。花沒去廣州,去了深圳。廣州的傷痛,花忘不了,至少可以離開?;ㄖ詻]去母親家探望,在她心里,早已把我的母親當成她的母親。她想讓母親看到她幸福了,她才會如期歸來。那個小男孩是花和第二個男人生的。這個男人我沒見過,聽母親說是香港的普通人家。他在深圳工作時,認識花的。發(fā)生的事是大姨媽告訴母親的,兩個母親在電話里哭了許久,笑了許久。
花三十歲那年去了母親家。這是我與她的最后一次相見。她已不太會說家鄉(xiāng)話,普通話里夾雜著濃郁的粵語?;ɑ丶沂寝k理戶口遷移的,準備把自己的戶口遷至香港。幾個月下來,終于把此事辦理完。
十幾年過去,我再也未見過花。母親說花過得很好,考取藥劑師職稱,在香港一家醫(yī)藥公司工作。這也總算圓了當年花想當護士的夢想。母親還說,花在上次辦理戶口時改了名,過去的那朵花已不復存在,叫倩。正如當年花做手術祛除了臉上那塊難看的胎痣;正如花的第一次婚姻是否現(xiàn)在的丈夫知道那樣,傷痛之處,歸隱于心,彼此幸??鞓肪秃茫?br />
那些所謂的繁華,是每個人的一生在遭受創(chuàng)傷磨難之后,心靈得以完全修復,找到一方棲息之地,過去的都讓它過去。